數落這一番,卻一眼也不敢看他,只盯著手上的裳。奚甯對坐著看半張碎喁個沒完,一下覺得想笑,一下又覺得心酸。
他知道在害怕,好像一只鳥被困得久了,就會懼怕龐大的自由。大約孤清久了,也會本能地抗拒溫暖的包裹,尤其是這溫暖,好像隔著荒蕪一片……
“你進來,我怎麼沒聽見開院門的聲音?”
這一問,問得奚甯神魂歸,旋即挑眉,“侄兒翻院墻進來的,你信嗎?”
奚緞云真格往他上滾一眼,“可摔著哪里沒有?”
將奚甯說樂了,抖著副肩無聲地笑,“你沒聽見聲音,大約是在想什麼事。”他漸漸斂了笑意,投目盯著,“我進來前,你在想什麼?”
“沒、沒想什麼啊。”有些心虛,將疊好的袍子又掀開,重又疊一遍,“方才在想綢襖爹……”
悉甯點點下,端直了腰,“姑父去世頭一年,趕上杭州有個知府的缺,我原本向閣舉薦他去的,不想他竟一病不起,走得那樣急,也等不得我去見他一面。”
他起了話頭,奚緞云便放松不,總算放過裳,到案上倒了盅茶與他,“他那個病,就是案牘勞形傷的,那年春天清明發汛掩了堤,又一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他沒日沒夜在雨里跑,跑了半個月,就一病不起,不過拖了兩個月,人就沒了。”
“那兩個月,你怎麼過的?”
驀地一問,奚緞云捉裳的手漸漸松開,轉窗外黑漆漆的雨夜,“忘了,就記得日間不是在煎藥,就是在哭,既不敢他瞧見,也不敢綢襖瞧見。夜里做噩夢,夢見他沒了,家也沒了,吃不起飯,把綢襖賣給人家做丫頭,換了幾個錢,捧著錢又悔得腸子青,轉頭去贖綢襖,人家不讓,哭得更兇了……”
奚甯聽得腦袋低垂下去,寬闊的肩,被幾句胡思想的話擊潰得抬不起來。他有那麼大個家業,何以讓飄零無依?岑寂里,他兀自做了個決定。
還沒說出來,奚緞云卻瞪著他,倏地勸一句,“所以你雨天也該打把傘,這涼雨浸到骨頭里,可不是小事。”
奚甯轉著那只白釉盅點頭,細觀一瞬,“我瞧著你似乎比下晌好了些,沒怎麼聽見咳嗽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不再稱“您”了,從字眼兒里,私自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一些。
“宮里的太醫是好,自你下晌走后,我按著方吃了三回藥,嗓子眼里也不疼了,也有了些神。”床側高高的銀釭暈在臉上,添了些神采奕奕。
可奚甯仍有些不放心,在屋里顧盼一圈,“總管房里配的藥呢?拿來我瞧瞧。”
奚緞云往一方髹紅的櫥柜里翻了來,“綢襖去總管房使他們配得齊全,方子上的藥府里倒是都有。”
“家里若沒有,就使喚人到外頭去現抓來,切不可怕麻煩人。”奚甯瞧了,仍舊包好,漫不經意地提起,“我有件事兒想同你商議。范寶珠的事你大約也聽見議論了,打點了東西,這兩日就得回范家,往后府里也沒個人照管。我想著,請你與表妹出來照管一二。”
“我們?”奚緞云連連擺頭,鬔發慵髻上一細細的玉簪險些搖下來,“不好不好,我們總歸不是你們家的人,客人管家,府里的人如何信服?況且還有照妝在家,管不是蠻好?”
奚甯料想要推遲,早預備下一大筐道理,“二弟與弟媳是什麼樣的人,你這些年也是看在眼里的。奚巒日除了衙門就是在勾欄,十天半月不見人影,煙花場上,竟比我在朝中還忙些。弟妹嘛,有些小聰明,卻當不得家。滿府里只有你與表妹可靠,況且表妹眼瞧要嫁人了,學著當當家,不是也好?”
“不行不行,綢襖還小,沒那些本事。”
淅瀝瀝的雨聲仿若下晌花綢在范寶珠屋里說話的聲音,細細冷冷的。奚甯思來好笑,睇著奚緞云,“行的,表妹聰慧,只是你總不讓歷練。未必往后到了人家,也綿綿的任人欺負?不如現經過見過的好。”
見奚緞云還是不愿應承,奚甯長嘆,“姑媽就當幫幫你侄兒,你也知道我實在是沒空看顧家里的事,你二侄兒二侄媳婦又是那樣的人品,真將家給們,還不弄得我坑家敗業?不過是算算賬支些開銷,沒什麼難事兒,別的,還弟妹照管就是。不你白忙活,日后表妹出嫁,我許在這里,陪十里紅妝,不單家低看一眼。”
奚緞云忖度一番,抬眉對上他眼的模樣,心里一,“倒不圖你這些,只是你要與照妝說清楚,我們不過白幫忙看看家,別多心。”
“曉得。”奚甯笑著頷首,將膝上的料抓一抓,踞蹐著找話頭,“嘶、還有個事兒要托你。桓兒大了,請上心為他外面找個丫頭。要十四五歲的、讀過書、好人家的出,懂得道理才好。免得……免得桓兒耽誤在上,無心念書。”
“這個要,我曉得,你只管放心。”
“哦對,府里跟著范寶珠來的人仍舊要跟回發范家去,既在外買丫頭,也順道多辦些人進來。”
“好、好,我曉得,這事兒也要著辦。”
他沉默半晌,好容易又尋著個話兒,“還有件事要勞你與表妹。下月封我進閣的旨意下來,家中不得許多人來賀,還請上心治席招待,戲酒之類問過弟妹或是外頭管家,照常請來就是。”
“噯、噯,”奚緞云像是意識見他在沒話找話,也有些鶻突起來,一顆心砰砰跳著,手沒放,便撣撣被子,“你只管放心。”
“那……”奚甯腦子連轉了一百二十圈,想來想去,不是各省鹽道就是各省糧道,又是夏稅又秋稅,滿腦袋的朝廷大事,唯獨再尋不出一件家中小事。
只得垂下腦袋,將膝上丁香袍子攥出一朵喇叭花,“那我先回去了,勿送。”
說是不送,可奚緞云聽見他漸遠的腳步聲,倏然有些發慌,在哪里尋把青羅傘出來,追到外間,拉開兩扇門,“甯兒!”
奚甯喚得心一抖,忙由院中拔回廊廡底下,離得近近的垂眼瞧,“怎麼了?”
中間只隔著半尺,前所未有的近,近得奚緞云能聽見他些微繚的呼吸,近得,能嗅見他上的雨水香,像初春朝發的綠油油的芳草。
壯著膽,抬頭他一眼,就一眼,又垂下去,將傘遞給他,“別淋著雨,回去別嫌晚,使丫頭們燒水洗個澡再睡。”
“我記下了。”他接過傘,鄭重得像接過一片脆弱的心,有些小心翼翼。
“你、明早什麼時辰上朝?”
“寅時到午門候朝。”
那就意味著,他得丑時中刻就起床洗漱。外頭正有梆子聲響,三短一歇,子時。他睡不足兩個時辰,卻愿意同說一個時辰的閑話。
奚緞云說不上什麼滋味兒,只覺心口悶悶的,鼻腔里發了酸,在黑暗里的滿園翠竹蒼松,都是滿口里說不出的話。
“你……”奚甯似有所知,歪著臉撈的眼,“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講嗎?”
低垂的烏髻宛若芳樹玄月,婉無限,“我,我已經好了,你別擔心。”
奚甯笑了,握住兩條胳膊,將推回門,從里頭反手拉攏兩扇門,隔著逐寸小的門,目不轉睛地盯著,“睡吧。”
此夜秋雨無眠,綺窗外的屋檐無休無止地墜著雨水,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滴都溫溫吞吞,卻響得驚心魄。
落紅小雨后,一朝洗清空,紅恨綠愁淡深秋。碧空雁字行,而碧空下,人歸病瘦。
繡履一時,各忙著清點東西,唯獨范寶珠愁坐妝鏡前,空眼瞪著窗外偌大一個院落,搬箱籠的、掮褡褳的、挎包袱的、來來往往織一張勒人的網。
來時人去時在,一個不一個不落,只是奚甯沒來。
月琴悄步而近,垂眼一,嗓音輕的像一聲長得割人的嘆息,“我探聽過了,老爺這幾日在忙閣核查秋稅的事兒,不得空歸家,別等了姑娘,咱們回吧。”
范寶珠岑寂半晌,倏然抖著肩笑,“我到今兒個才想明白,他的心有多。這麼多年,真是難為他許我好吃好住,還許我管家。除了不到我屋里來,打先先太太沒了起,就當我像個正經太太似的待。原來為的,就是刀無痕,不人抓住他一點聲名上的把柄。”
晨起秋涼,風往骨頭里灌,不比凜冬嚴寒,秋的涼,是無知無覺間撕碎人的骨頭。
月琴愁看一眼,繞過去清點妝奩,“事已至此,姑娘別想這麼多,還是想想往后怎麼過吧。姑娘今年也還不到三十的年紀,不就還咱們家大老爺說戶門第好的人家,進了門,熬到正經太太死了,將您扶了正,照舊是太太。”
話說得簡單,可納妾納,放著正當青春的小姑娘不要,誰家愿意要老不老不的?就有人要,范寶珠也瞧不上,因此搖頭,“大哥怎麼講?”
“大老爺派了車來接,別的倒沒說什麼。只是那邊的大太太,聽見這樁事兒,心涼了半截,險些嘆下一片天來,只說姑娘不中用了。”
“我不中用?”范寶珠頃刻提起兩葉眉,目中又冷又寒,“著我籌謀將兒嫁給桓兒的時候,怎麼不說我不中用?眼下見我失了勢,倒要翻臉不認人不?”
“我也如此講,從前恨不得天天到這府里來,聽見姑娘出事,這些日子也沒見來一趟。人的心,也未免太薄了些。”
正嘆呢,還有更薄的人心化兩片刀子,氣勢洶洶地打院門外殺進來。
窗戶里見馮照妝領著幾個婆子進來,范寶珠忙施妝傅,畫得個紅妝映水鬟,款踅出臥房。行間,不像棄婦,倒似個新嫁娘。
馮照妝迎頭一見,眼皮子闔一條,左一刀右一刀地往上劃,“都這境地兒了,就別裝太太充面了。怎麼著?打量著撐一番,誰會高抬你不?穿戴得再風,出了這個門,誰不曉得是我們奚家趕出去的?”
一番話講得抑揚頓挫,像是件天大喜事兒,后幾個婆子也憋不住笑。
范寶珠也笑,一如既往端麗地落在榻上,“你來,就為了瞧我的笑話兒?”
“那倒不是。”馮照妝眨眨眼,徑直過去在對榻坐下,細腰端得筆直,“我來,是怕你多帶了什麼東西。趙媽媽,你領著人,將那些箱籠都查檢一番,是咱們家的,一樣不許帶走。”
范寶珠斜眼睨,端得大方得,“是老爺的意思?”
“大哥哥忙,哪里得空管這些小事兒?是我的意思,以防有人竊了我們家里的東西。”
“你這麼得意,看來眼下是讓你當了家了?”
聞聽此節,馮照妝面有些悻悻,癟下腰來。范寶珠乜兮兮一笑,“扶不上高臺就是扶不上高臺,就是沒了我,你也是個肚子里沒腸子的貨。”
一聽,馮照妝惱了,捉走到門框上,朝搜撿東西的幾個婆子吩咐,“把箱籠里的東西都給倒出來細細查檢,比著當初進門的禮單子一樣一樣過數!”
一個個髹紅描金的箱柜被掀翻,撒了滿院各裳。那些綾羅錦緞,朱鈿金翠,在太底下熠熠生輝,皆如同范寶珠脂勻凈的臉,華麗得一敗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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