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同你姑講下的,你姑又分派了我。我這些日子,將給咱們府里置辦人口的牙婆子都請了來,請們在外頭務必留心。果然,前兩日來回我,說是在南京尋著了一個,原是國子監先前的一位掌饌大人家的小姐,這位大人年前獲了罪,家中眷充了公,可不是機緣湊巧的事兒?”
一番話說完,奚桓的眉亦畫完,擱下筆,走到榻上歪著,臉上淡淡的,“那人呢?”
“從南京過來,得有些日子。”花綢照完鏡,正是桃靨好,滿意地款到榻上,“怎麼,有新丫頭了,桓兒還不高興?澗兒昨兒還說也想要個面生的丫頭呢,你二嬸嬸偏不許,他磨纏到我這里來,你若不要,就給他了?”
“那就給他吧。”奚桓仍舊面懨懨,兩只眼睛像是恨不懂他的心,帶著怨,著茜紗的孔,向窗外。
恍見奚甯穿著補服打院門里進來,他忙端正了。頃果然見奚甯進屋里來,反剪著一只手站在罩門底下,“表妹,姑媽呢?”
“在西邊兒廚房里燒早飯呢。”
奚甯正要放簾子走人,驀地又轉過來,“桓兒,大清早,你的課就上完了?”
“啊,上完了,先生已經辭家去了。”
奚甯一個指頭老遠地將他點點,“你等我尋著空,問過先生,倘或有一點不上進,皮也揭了你的!”
奚桓忽覺失了面,只等奚甯一走,癟下臉不吱聲。花綢也不理他,個人到床上與椿娘熏裳,偶時與椿娘將他一,麼捂笑。
笑聲是初冬里暖洋洋的太,穿紗窗,縈廊而轉,附和著廚房里叮呤咣啷的碗碟響,是一片煙火人間。
奚緞云正打鍋里揀出一甌荷葉餅,迎頭撞見奚甯進來,乍驚,“這個時辰,你怎的就回家了?”
今日穿著灰鼠鑲滾橘紅對襟襖,牙白素羅,還是奚甯吩咐管家在外頭裁的,穿在上,卻高興在奚甯心里。
他前迎了兩步,接手上的哥窯青瓷碟子。“剛下朝,傳完旨了,戶部去恭賀的人多,我就空躲回家來。”
他還穿著服,哪有端盤子的道理?奚緞云不給,將碟子往懷里讓一讓,“如今是朝廷里說一不二的人了,還到廚房里來做什麼?快到屋里去,我擺好飯咱們就吃,今兒吃餅,你可吃啊?”
著他的背,他只覺渾上下都暖呼呼的安逸,笑得和煦,仍舊去接盤子,“給我吧,我難得有空做些家務上的活計,巾櫛之……”
話沒頭沒腦地就由齒間滾出來,見眼陡地睜圓,他忙改口,“天倫之樂。”他又訕訕呢喃,“我說錯話了。”
時下兩人都有些紅了臉,奚緞云垂著下頦,松開盤子,悶不做聲地轉背,握著鏟子在鍋里翻,翻得叮叮當當,似風吹檐玲。
這日卷餅的有些碎,但滿屋里,沒人敢吭聲。
靜怡的云窗霧閣,嶄新的日子像一匹琉璃鮫綃,對著日頭照一照,倏紫倏,流溢彩。
花綢拉開在韞倩上比一比,抬眉一瞧,正襯的好,便笑,“正好,給你裁一件,我裁一件,咱們開春到千虛觀打醮穿。”
正趕上韞倩剛退了衛家那門親事,渾都著暢快淋漓,一飛,落到榻上,“還是算了,你日做不完的活計,還給我做什麼?咱們兩個好,不在這些東西上頭。”
“你糊涂了,”花綢將料子卷了給椿娘收著,款步到榻上與其對坐,“我如今哪還用做活計?大哥哥說通了我娘,每月按例我們自個兒撥六十兩銀子度日,也怪,娘這回竟然肯聽他的。橫豎我是不做活計了,不過是閑時做些自個兒的使用。”
韞倩端起腰來,手肘撐在炕幾上打趣,“喲,你瞧我如今都忘了,你飛上枝頭做凰了,了這家的當家小姐,哪還用得著沒日沒夜的熬。”
花綢迎頭給個栗子,兩個嘻嘻哈哈鬧做一團,歇下來時,韞倩又將眼鄭重地在上打量,“噯,如今好吃好喝的養著,上可來了?”
“沒有……”花綢輕輕搖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兒,太醫來瞧了多遭了,只說沒事兒,仍將養,我也了個二三斤,卻還是不來。”
倒不大將這事兒放在心上,使喚了茶點,請韞倩吃,“我還要問問你,你在家里如何了?那門親事是怎麼退的?我在家,使人去打聽,你家上下口風卻。”
“那時紗霧的事才鬧出來,我們太太還不愿意,誰知外頭流言四起,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好不難聽。后頭又聽見,姑媽在你們家犯了事兒,退回去了。太太打量著,攀你們家的親事大約是沒指了,若再不定下衛家,恐怕紗霧的終就毀了。這才著急忙慌的將我的婚事退了,另定紗霧。”
“那什麼時候完禮呢?”
“紗霧還小,還得再家留個一二年,定下后年春天完婚。”
花綢點點頭,因問:“那你呢?你與我同歲,我是沒法子,老侯爺子不好才耽誤下來的。你如今退了婚,可不得趕另尋人家,再耽誤,就要老姑娘了。”
“嗨,眼下一為著紗霧的事、二為著姑媽回家的事兒,家里鬧得人仰馬翻,誰還有功夫心我?”
“姨娘回去,可怎麼樣了?”
“不好,”韞倩搖首,淡淡嘆息,“回去后,家里誰都不給個好臉。我爹,惱斷了奚家的門路,太太,也惱斷了紗霧的門路。雖許從前的屋子住著,卻打照面也只當沒這個人似的。在你們家風慣了,回去后不得意,結郁不,趕上冬驟地冷下來,又病了一場,眼下都還沒好呢。”
花綢想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忽地失了份,料也好不到哪里去,便無悲無喜地笑笑,“各自安命吧,還是你的事兒要。我想著,大哥哥封了大學士進了閣,府里不日就有一場熱鬧。回頭我寫下拜帖請你來,家里不管你,你就自個兒上些心,到那日,你在席上冷眼看哪家夫人好,若膝下有兒子,人品也好的,我同我娘講一聲,讓在中間調停調停。”
“表姑說了作數?”
“倒不作數嘛,可如今府上是娘在管著,大哥哥又孝順,那些夫人太太,專會討巧賣乖你又不是不曉得,好歹會賣我娘幾分面子。倘或有那不計較門第高低的,單瞧上你這個人,豈不是好?”
韞倩歪著腦袋思忖片刻,細碎地點點下,“哪有不計較門第高低的?不過你說得也有理,他們沒心思管我,我倒要自個兒管自個兒,倘或真有好的上我家去說和,太太不得呢。”
“正是這個理,自己的終,不要怕臊。”
二笑說一陣,趕上午飯,花綢款留韞倩吃飯,下晌使人套了車,將其送至角門外。叮囑幾句后,花綢門下站著目送,馬車在斜下拖著長長的濃影,很快,東風翦玉花,初雪自花綢后落下來。
冬風吹折玉胭脂,玉華漸寒,水面蒼龍,人間如褪的錦繡,只剩下黯淡的慘綠愁紅。
自打韞倩去后,花綢與奚緞云馮照妝三個,張羅起家中大宴。各有分工,花綢管著寫治席,馮照妝管著收禮造冊,奚緞云則管著禮單帳收支銀錢。
馮照妝見把這麼個差分派與,倒無話可講,每日應酬著那些來往送禮的,從中取出一二件,剩余的與奚緞云清點庫。
一經點,奚緞云唬得心驚膽戰,天不亮便拿著禮單名冊走到奚甯房中。彼時奚甯正由兩個丫頭適逢穿戴,奚緞云外間里坐等一會子,焦心得坐不住,只得掀簾子進去,將賬冊遞在他眼皮底下翻一翻:
“甯兒,這可不得了,你瞧這些東西,哪一樣不是幾百上千的銀子?你為作宰的,收這些禮,如何對得住‘清廉’二字?”
窗外天尚且昏暝,屋里的千燈百燭卻返照著一場雪。奚甯扎好腰帶,賬本子也沒瞧一眼,反倒問:“外頭天還沒亮,雪天路也,你怎麼不丫頭點著燈來?”
“我一瞧那些東西,心都要跳出來了,哪還顧得上?!”
“你的病才好全,雪地里走一遭,只恐怕又要咳嗽起來。有什麼話兒,你使人傳我,我若在家,過去回你的話就是。”
他的一哄,奚緞云抱著個賬本子半低著下頜,似一朵沾滿風的寶樓臺。
三迷五道之際,風燭一,將回神來,瞧見他往外間去,追在后頭往他背上拍一下,“說好聽的哄我,我問你,你在戶部當差,現又當著閣的值,是不是把當之法忘了?《箴》里頭一句怎麼說來著?”
“當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①。”奚甯在榻上坐下,使丫頭上了茶,隔著熱騰騰的水霧看,“姑父教你的?”
“嗯,”奚緞云亦捉落座,將賬本子扔給他,“你瞧瞧你,哪里‘清’哪里‘慎’了?你姑父在世常說,越是居高位,越當勤謹廉潔。你與他多年好友又是同科,他一向當你是知音,也奉你為楷模,你他天上看著,如何心安?”
說著,歪著腦袋瞧大喬的畫影,筍指指過去,“還有大喬,雖是人,也是時常勸誡你,你又如何對得起?”
奚甯挨了一通訓,好笑起來,“你怎知我就為不正了?到我這份兒上,得懂變通。今兒不收人家的禮,明兒人家就當你是有意疏遠。我只好今兒照原樣收了,明兒再照原樣還。”
“真還吶?”
“真還。”奚甯擱下盅,將賬本推回去,語調放得十二分,“所以才造冊嘛,等明兒這些人家里治席辦酒,咱們將他送的東西,添上兩樣,仍舊還回去。我奚家又不缺這些錢,何必貪這點兒財?”
奚緞云暗忖一陣,欣然撿起賬本,捉起來,“這時辰,你也該去候朝了,我不耽誤你,你且去。”
他忙招來兩個丫頭,點上燈籠,又取來件狐皮斗篷,攏在肩上,“庫里有好的大料子,拿些出來,與表妹一同裁兩件斗篷,做兩頂帽子,別替我省錢。”
默一陣,含笑點頭,與丫頭走出去幾步,站在白澄澄的雪地里回頭,朝他喊一聲:“家里開筵那日,你在不在啊?”
“在的。”他笑,著再走出兩步,他又在廊廡底下喊:“我夜里回來,去給姑媽請安,姑媽別著急睡啊。”
老遠地答:“好,我等著你!”
兩個人隔著琉璃白雪地,將丫頭們瞧得不著頭腦。們當然不著頭腦了,就連奚緞云也想不明白,那些相敬相遠的距離,是什麼時候稀里糊涂地就被拉近了一些?
家常的寒暄底下,仿佛著一段心照不宣的,好像白茫茫的大地底下,掩蓋著一片伺機而發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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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呂本中《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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