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果素來哄他哄得好,忙順著話提起腰,“什麼年輕有為,咱們老爺比他大不了多,如今已經進了閣!咱們爺,今兒讀書,明年就能考個解元回來!”
書案上火炷正盛,照得奚桓黃黃的臉有些沉,陡地朝他砸過來一本書,“拍馬屁!我問你,是那單煜晗長得好還是我長得好?”
“自然是您長得好了,單煜晗前兩年爺見過啊,不過是個頭高些,咱們爺還得長個兒呢。”
正說話,見余媽媽端著碗鹿茸粥進來,安放在炕幾上,直朝奚桓招呼,“才熬好的,快來趁熱吃了。”
趕上奚桓脾不好,將袖揚一揚,“不吃,見天吃這個,人吃得五臟里燒得慌。”
“要吃的,”余媽媽婉嗔著眼,意味深長地勸,“吃了有好,太太沒了,虧得老爺想著,人熬煮你吃。等你往后了親,就曉得他當爹的苦心。”
“什麼好?”
那余媽媽不大好說,炕幾上又端到書案上,“問這麼多做什麼?哦,未必他當爹的、我你這麼大的,還能害你不?聽話,吃了子骨好。”
“那姑媽有沒有?”
“嘖、人家,又沒病沒災的,吃這個做什麼?”
奚桓聽講得曖昧,轉轉暗灰的兩顆眼珠子,心似有領會,端起碗來,兩三口都喝盡了。
到一更天,仆婦們皆睡下,單單奚桓在賬里輾轉難眠,將個架子床翻得咯吱咯吱響。帳外點著盞夜燈,殘灺的蠟油嶙峋地掛在上頭,燒焦了一顆心。
他橫豎睡不著,索一個猛子翻下床,驚得采薇在旁邊羅漢床上彈坐起,迷迷瞪瞪地打哈欠,“爺,上哪兒去啊?”
“我去瞧姑媽。”奚桓走到龍門架上找裳。
“大半夜,姑媽都睡了吧,您也睡吧,啊。”采薇又迷迷糊糊地倒下去。
奚桓哪里睡得著,五臟里躥著一火,燒得他沒個安穩,腦子里轉來轉去都是花綢旭嫣然的臉,下那顆痣就在他眼前不安分地晃呀晃,晃得他犯饞,想出舌頭去一。
他自個兒套上一件紫貂里子的丁香圓領袍,回頭一瞧采薇,正起輕鼾,慪得他臉發紅,“你倒是給我點個燈籠啊!”
“噢、噢!”采薇驚起,呆坐一瞬,適才趿鞋四下里尋出盞明瓦燈籠點了給他,“要不我跟您去?”
“你睡吧,我自己去。”
月虧星,靴霜濃,寒風渡此夜,卻吹不滅奚桓燒得發燙的心。
那彼端,錦幄初溫,繡閣明滅。椿娘剛熏床鋪背,放下帳來,“姑娘睡吧,寫了半日的,手都該酸了。”
花綢牽被子蓋上,床下架著琺瑯彩熏籠,整個屋里暖洋洋的,只穿著藕荷的寢,解了發,長長地垂在枕上,朝椿娘叮囑,“你們屋子里也籠上炭睡,如今咱們有使不盡的炭,倒不用在這上頭省檢,仔細凍著。”
“噯。”椿娘應著,倏聞有人敲院門,傾耳細聽,嘟囔起來,“這深更半夜的,一準兒是那小祖宗。”
花綢登時進被子里,翻側了躲在里頭笑,“放他進來吧,你自個兒去睡,他若問,就說我睡著了,逗逗他。”
片刻聽見椿娘出去在院里悄聲嘀咕一陣,沒多時,人就進來,帶著一寒氣。花綢對著壁,闔著眼,側耳傾聽,聽見他先是吹了燈,圍著圓案輕輕轉了一圈,又走到榻上悶不做聲地坐著。怪得很,既不喊,也不走,就這麼靜悄悄地坐在榻上。
坐了許久,窗外的月都懸上了金樹的花梢,熏籠里的炭噼里啪啦地開始綻放,奚桓的五臟六腑也跟著炸了鍋。他將兩個手肘撐在膝上,盯著帳中影影綽綽的背影。
直盯得走火魔,悄聲起來,慢吞吞地拖著步子靠近床前,每一步,都像是墜著千斤萬兩的決心。他抖著手開帳,盯著花綢半張臉,在燭下像一塊雕細琢的玉,蘊著涼意。
他此刻恰就需要這麼涼意,便躬著背,俯下去,臉懸在耳廓上半晌,帶著視死如歸的決然,閉著眼親了下去。
冷不防地“啵”一聲,像酒壺拔了塞,甘甜的酒香紡一張網,奚桓被網在里頭,呆著怔著,又驚又怕,又喜。
誰知花綢比他更驚更怕,原要轉嚇他一跳的,卻不想還沒來得及,他先俯下來親了。
唬得不敢睜眼,兩簾睫像被狂風反復刮過,個不停。這些細碎的抖里,詩書禮易樂春秋都在腦子里迅雷般地閃了一遍,就了被雷殛過的樹,一場大火襲擊了的心肺,將的臉也燒沸。
長久以來,不是對奚桓炙熱的眼滾燙的心毫無察覺,只能裝作沒察覺,就像此刻,也只能在裝睡中選擇毫不知。
不想,有什麼一滴滴砸在臉上來,溫熱的,濃稠的。不得不抬起手蹭到眼前一瞧,不得了,連忙翻起,“桓兒,你留鼻了!”
“啊?” 奚桓嚇一跳,忙退出帳外,一揩鼻翼,果然搽了滿手背的。
花綢枕下了條絹子,趿著鞋下床,慌里慌張地將他往榻上推,捧起他的臉,“快仰起來,別垂著腦袋,我去抹點冰水在后脖頸上拍一拍。”
說話拉門出去,闌干行抓了一捧雪,捂在他后腦勺上,雪一化,便流進他襟里,涼得他直跺腳,“姑媽、冷!”
“忍一忍!”花綢拽著他坐回去,站在他間,捧著他的臉搽鼻,“你是吃什麼好東西了?上這麼大的火,明兒請個太醫來瞧瞧是正經。你們那位余媽媽,恨不得將天下好東西都喂給你吃,也不看看不補……”
在碎碎叨叨的一籮筐抱怨里,奚桓仰著臉傻兮兮地笑了,沖眼,“的確是個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花綢垂眼。
“不能告訴您。”他神莫測地笑一笑。
“什麼好東西我不能知道?呸、不告訴我,我還不稀罕曉得呢。”
“反正不能告訴您。”
嬉鬧間,奚桓把膝蓋分得遠遠的,手不自覺地握著的腰,像方才那個親吻,一場驚濤駭浪不知不覺地歸于大海,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
他多想讓滿腹的像一陣狂風卷出來,洗凈他們舊時的關系,讓他與有全新的聯系,比這遠遠的親戚更親,比此刻的距離更近。
但他還沒有堅壯到、有足夠的能力為抵抗世間喧嚷,因此他還不能將扯世俗流言的漩渦,只能靜待時機。
待著待著,錦鱗浮沉,北雁南歸。話無繁絮,到十二月初一這日,奚家門戶大開,廣迎貴客。
奚府里鋪陳綺筵,男人們在外頭正廳款敘聽曲,奚甯領著奚巒奚桓奚澗與相來的賓客見禮。六部五寺二監二院大小員皆來道賀。閣首輔喬淳遣了兒婿孫前來,人還未到,先到的卻是次輔潘懋的兒子。
潘懋之子潘,時任工部侍郎,正因前幾日湖南荊州府上請修堤的一百萬銀子奚甯沒批而頭疼,父之命,前來周旋。
迎頭進門,先拜了禮,拽著奚甯企圖避客書房,“子賢,荊州那堤,你們戶部也是派人去查過的,還是淳化十八年的時候修的,如今都七十個年頭了,再不修繕,過幾年如何能擋春汛?那條河下頭,可有十八個莊二十村,千畝良田,要是淹了,下至荊州府臺,往上布政司、我們工部、你們戶部,全都難辭其咎!”
二人避走長廊,奚甯瞥一眼來往賓客,剪著一只手笑,“銀子既不是戶部的銀子,更不是我奚家的銀子,哪里說是我想批就能批的?每年往各州府撥下的修路修橋費用已經不,荊州府要修橋,自然該從那些銀子里出,怎麼又朝上頭手要?”
潘被他一堵,轉到面前來,留著兩撇八字須,急得胡子直跳,正開口,奚甯又笑,“這話兒可是鐘老說的,自收到你們工部請銀子的票擬,他老人家就我們從惠德一年開始查賬,到如今,每年放到荊州府的銀子,已經累計有五百萬兩,怎麼如今卻拿不出一百萬兩修堤?”
潘早有說辭,“淳化四十年,荊州發大水,惠德八年又是大旱,跟著惠德十二年,黃洲端午訊又發了一場大水,還是管荊州府借的銀子,如今還沒還上呢!就是金山銀山,也都吃空了,何況五百萬兩銀子。”
“這樣兒吧,”奚甯緘默片刻,隨口應付,“我再回去查查賬,與鐘老說和說和,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實在不行,你們工部請旨,奏到皇上那里,讓皇上與鐘老說,說定了,閣自然會擬票。”
查不清帳,戶部不放銀子,就是皇上也無法。潘心知他推諉,開口辮,誰知他巧見仆從引著兵部侍郎場院里過來,忙迎過去,“吳大人,稀客稀客,什麼時候從南京衛回來的?”
“子賢大喜啊,我昨兒剛到京師,子賢風呀!喲,潘大人也在,難得咱們同聚,一會兒可得痛飲幾杯!”
奚甯在廊下一揮袖,揮來奚桓,“這是吳大人,與我是同科,你快見過。”
來往爵眾多,奚桓從晨起便開始見客,早彎得腰酸,趁著畢至閑集的功夫,走出外頭散悶。正是冤家路窄,迎面便撞上小廝引著單煜晗前來。
趕巧這日冰雪化盡,曛日之下,單煜晗冷目含星,穿著件貂鑲滾月白圓領袍,配一頂白玉雕花冠,襯得人相貌不凡。奚桓瞧一眼,心里恨無所恨,橫豎不是滋味兒,站在門上,拿眼睨他。
單煜晗循靴而,冷冰冰的面里登時迸出個溫文笑意,“許久不見世侄,好像又長高不。上回見,還是在喬閣老府上,不過一年,世侄瞧著沉穩了許多。”
“單大人客氣。”奚桓吐出一口冰冷的霧氣,走下石磴兩步,歪著眼在他上不大端正地打量,“聽說單大人即要高升太常寺卿?恭喜恭喜。”
他的眼里自有一片寒天凍地,單煜晗瞧見,有些不著頭腦,客套著接話,“還沒個準兒,喜從何來?倒是聽說世侄明年要參加秋闈,不過幾年朝為,前途必定無可限量。”
奚桓心里經久蘊著些怒意,卻沒個發作的緣由,只得瞧一眼賓客如云的廳上,與他笑一笑,“單大人一向不趨炎附勢,與我家也有往來,今日怎麼想著來湊這個熱鬧?”
有一晦暗眼很快由單煜晗眼中過,他跟著轉臉朝里頭一眼,頃刻又化得爾雅從容,“滿京都來賀奚大人榮進閣,我若再不來,豈不是有些太過無禮了?”
說著,他調回眼,與奚桓和睦對目,“況且,我與貴府有親,家母也想趁此來瞧瞧花家小姐,在貴府一向可好?”
“好……好。”奚桓沉著嗓子,冷不丁擺出袖,“大人請進去吧,你多同僚在里頭呢,不耽誤大人應酬。”
目送半程,奚桓冷臉轉回來,往前走出幾步,北果便迎上來搭訕,“我知道爺瞧不上他,覺得他配不上咱們表姑媽。可人家好歹是侯門之家,眼下又做著,滿京里冷眼一看,姑媽嫁到他們家,也不算委屈。”
正到奚桓心窩子上,說得他怫然不悅,可他沒立場發火,扭回臉,朝方才單煜晗站的那棵禿禿的垂楊瞥一眼,“單家就剩個侯爵撐了這些年,往上三代皆不過是在些沒要的衙門封個蔭兒。到他這一代,好容易科舉仕,你覺得,他能甘心嗎?”
“爺什麼意思,小的有些沒明白。”
“沒什麼意思。”奚桓啟步,緘默片刻,又凝起眉沉,“當今這世道,既做了,就難免與人打道,就是父親這麼個不應酬的人,也難免要與人周旋。可他單煜晗,甚與人來往,瞧著是高風亮節,卻未免太不近人。”
“大約……人就是這麼個子呢?”
“如此獨善其的子,在場竟能平步青云,你信嗎?”
“小的不知道,小的不懂這些。”
奚桓緘默一陣,抬腳輕踹他,“你個蠢驢倒掛腸子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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