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怒其不爭地瞪他一眼,四下里搜尋一番,土里揀出快邊薄片石頭,先往自個兒手上狠狠劃了一道,出好些,掣著后頭的擺蹭上去,還嫌不夠,便拽了北果的手也劃了一道。
如此這般,蹭得松黃的擺上招搖著一塊跡,堂而皇之地闖進人堆里,像年的義氣,卻沒了年時的莽撞。
不知怎麼的,花綢看見他,一下有了主心骨似的,也不覺著難堪了,也不發窘了,直了腰,將他嗔一眼,“你又逃席。”
他翛然走到跟前,背對著一班姑娘,刻意躬行了個禮,“大冷的天,姑媽在園子里逛什麼?”
花綢陡地笑了,忘記了恥,忘記了害臊,“逛就是逛,還能逛什麼?”
人堆里頃刻炸了窩,姑娘們的眼睛不住往奚桓下半截瞟,語竊議吹過他耳畔,什麼話都有,但他不在意。
他笑著托起花綢的袖,半掩在后,巧遮住腰下的紅,顯他后頭昭昭的一大片。人言可畏?但沒要,他可以讓自己變一個天大的笑話,來使眾人嘲諷的眼忘的笑料。
“我送您回去。”他說。
花綢臉上還有滾燙的余溫,睫上浮起一片太,無比踏實地被他推著往前走。
遠去的嘲笑聲里,韞倩沉默地跟在他們后,蹙額心盯著奚桓擺上赫然一片污,仿佛那片跡里,還藏著另一片昭然若揭的污穢。
那些昭然若揭的是什麼呢?隔得八丈遠的檀板竹里夾著咿咿呀呀的唱調:
與共酒,愁更添愁。風散了閑云游夢,雨打了鴛鴦佳偶。這濃怎休?這濃怎休?害得我病酒消瘦,半喜半憂。
韞倩與花綢并頭躺在帳中,唱詞里似乎領悟了真相。忽然啟口,細細叮囑,“你記著日子,下回可別馬虎,臨近日子便留心些,否則又不知招多笑話。”
“曉得,”花綢再分些錦被與,發著窘笑,“這些年不來,誰知就這麼無端端來了,我一點兒覺也沒有。”
一陣突兀的岑寂后,韞倩翻過來,兩只眼晦地著,“綢襖,我真替你高興,可我也替你擔心。”
“擔心什麼?”
“你總算長大了,”韞倩垂垂睫,帳里暖香四溢,可的嘆息卻是涼的,“可桓兒也長大了。往后,你要嫁人,他要娶妻,你是姑媽,他是侄子,這是一輩子的關系。”
笑意漸漸在花綢面上消融,睞韞倩一眼,往上將被子拉得不風,輕如煙地吐了口氣,“我知道。”
床下架著熏籠,倏明倏暗的炭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漸漸化為灰燼。
當夜,大約是下晌睡了一覺的緣故,夜花綢反倒有些睡不著,閑倚窗畔,伴坐銀釭一盞。
窗外銀河簇月,院子里頭的金樹簌簌搖風,伴著韞倩善意的提醒盤桓在花綢耳畔。當然知道,那些一閃而逝的舊年景里,幀幀都是奚桓的眼,也正因為知道,所以常年裝作看不見。
在等他年懵懂的心自己冷卻,卻等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急得好像穿風渡雨的夜歸人。
“姑媽。”
果然是奚桓推開門,“噗嗤”將挑著的燈籠吹滅,又輕聲闔攏門,滿目笑意地朝榻上走來,“我原是來瞧瞧,見您屋里亮著燈,猜您還沒睡,就進來了。您怎的還沒睡?”
任花綢如何遠紅塵離是非,可月明燈下,他的眼是被夏日烤過的湖,仍舊輕而易舉拽著綿綿地墜進去。
就手翻了個盅,給他倒茶,“下晌睡多了,有些睡不著,這都快二更天了,你又來做什麼。”
屋里香溢炭暖,而奚桓剛穿過凜冬而來,冷不防地打個,落到榻上,眼睛由臉頰到腹部,“姑媽,您肚子疼不疼?”
“什麼肚子疼?”花綢被他沒頭倒腦地問得一怔,“好端端,我做什麼要肚子疼?”
“沒疼就好、沒疼就好……”
隔著燭淚聯結的燈影,花綢覺得他莫名其妙的傻,噙著笑坐下來,添幾分語中心長,“你這孩子,見天纏著我鬧什麼?你瞧今兒家里來了多達顯貴,有年長的,也有年輕的,你也該學學。你父親讓你明年下闈去試一試,雖不求你真就考個功名回來,卻也是想你經過一回,好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啊。”
下晌睡得鬢鬔髻亸,虛籠籠的烏發里,奚桓像是見一些深意,頃刻笑意傾頹,“我何曾沒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凡是先生講的,我都記在心里。在您眼里,我難不就是個不學無的蠢材?”
也不知是怎麼了,奚桓想起下晌單煜晗那副謙謙君子的模樣,里就有些口不擇言,鼻翼一,哼笑出聲,“我知道,今天姓單的也來了,您就有些瞧我不順眼。”
昏黃的暈熨帖在他高高的鼻梁上,落下濃墨的影。夜沉沉地在窗外,倏地出花綢一句輕得不能再輕的話,“我從沒拿你與他比。”
這話有歧意,但奚桓頃刻就懂了,他轉過眼來,的火炷就像他的心,他刻意問,想鞏固他心里的一個答案,“什麼意思?是我比不過他,還是他不能與我比?”
花綢瞥他一眼,沒說話。寂靜中,銅壺永,滴著清澈的濃意,時仿佛一下要到永恒,這永恒里,天好像不會再亮起,未來凝固在這一夜。
奚桓垂著腦袋笑,無聲的竊喜,笑著笑著,把臉轉來,“明年秋闈,我一定會為您考個名次回來。”
寶花樓閣里響徹著一個承諾,還帶著些孩子氣,花綢正猶豫要不要夸他兩句,忽聞院門開闔。兩個人一頭并在窗戶上,過好幾層茜紗往外。
闌干掐遍月痕,清霜底下,奚甯郁郁蒼蒼的影兜著滿袖寒風進了院門,在廊廡底下吹了燈籠,悄聲推開正屋的門。
“這麼晚了,父親來做什麼?”奚桓睞著眼,將花綢半張臉描進心里。
花綢毫無知意,著窗臺嘀咕,“來給你姑請安吧,這些日子,他夜里都來。”
奚甯每夜都來請安,風雨無阻,可滿府里二三百口人,誰都不曾往別的地方想。瞧,就連花綢自己亦不敢往驚世駭俗了想。
夜風拍著窗,有細微的咯吱響,月亮虛浮著,浮到第二天,一夜像是過了千年。
范府朝夕巨變,斷了奚家的門路,范貞德不得不另尋靠山,沒頭蒼蠅轉一陣,便尋到單煜晗這里來。這日打點了一套金壺,另備了十幾匹料子,幾壇子金華酒,復登單家大門。
恰好單煜晗在家,將人請到廳上,使喚茶果,端著盅笑,“范大人請茶。上回奚大人升進閣,他家的家宴上,怎麼沒見您去?”
范貞德因聽其近來要升太常寺卿,寺丞之位既缺了人,不得可鉆這個空子,于是屢次登門。可回回來不過寒暄,二人皆不把話點。
眼下聽如此問,也端起茶來笑,“單大人大約也聽說了,小妹被退回了家,我們家與奚家,哪里還有什麼分?如今奚子賢榮進閣,更不會把我這舊時的舅兄放在眼里了。人家門第高,既不請,咱們也不好腆著臉去。”
說話的功夫,單煜晗命人治下酒席,坐在上首話鋒迂回,“范大人從前與奚大人好歹一門親家,如今雖沒了這層關系,分總還在,何苦自惱?”
“分?”范貞德上睇一眼,眼珠子沉到盅口上,搖著腦袋吹一吹滾燙的茶,“若論分,單大人才是真格的與奚家有親,怎麼從不見您與奚家常走啊?”
二人對目,眼含深意,各自緘默。
半晌,下人來請,單煜晗率先起邀他往廳上去,廊下笑談,“奚子賢那個人我們都是知道的,最不肯給人留面,不論是親戚還是世,他向來是公事公辦,與他那老岳父一個樣兒。因此還是來往些吧,省得他瞧咱們都是另有目的。”
“正是這個意思。可眼下,我有件事兒,還想請單大人指個門路。”
單煜晗笑意盈盈轉目過來,“大人請說。”
“不怕大人笑話兒,我在僧錄司磨了這些年,眼瞧著是沒什麼大的前途了。便想著明年大人必定高升,空下太常寺寺丞這一個缺,也要人頂。范某想請大人指條門路,若是我能填上這個缺,必有重謝!”
似撒了遍地黃金,罩著單煜晗半副肩,緘默須臾后,他垂著腦袋笑起來,“范大人也是知道的,鄙人向來不與那些個高來往,哪里曉得什麼門路?”
范貞德婉轉的音腔揚起來,睞目睇著他笑,“哎……大人是藏鋒斂鍔,可在范某跟前,又何必自謙?”
二人一對目,單煜晗吭哧吭哧笑起來,太暈染了目底下長久藏匿的一點針鋒與野心,“這樣兒吧,我寫個信,大人帶給吏部驗封清吏司高大人,他瞧了,考核時,自然會記著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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