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雙請拿來給我,”施兆庵掏出五兩的一個錠子,擱在柜上,“這雙煩請包好,我晚些時候來取。”
這廂帶著雙另買的睡鞋出去,走到盧家,使人轉與丫頭蓮心,仍舊歸到前頭吃酒,鬧嚷一番不提。
卻說宴罷,奚桓先騎馬歸家,換乘了馬車往范府里接應花綢,趕上那府里將將席散,花綢帶著丫頭出來,與他坐在馬車里,止不住嘆,“我方才將韞倩送到大門里頭,遠遠的,恍惚瞧見那個盧正元生得黑黑的,像頭野豬。也真是難為莊大嫂子,這樣的人才,非說英明神武氣勢如虹。”
奚桓聽了直樂,橫臂攬著的肩頭往懷里帶,“好好的一個大人,姑媽說頭豬了。不過確乎說得對,盧正元家中殷實,日家啖腥食膻,吃得頭大耳,也難怪。”
花綢聽見他開懷的笑聲,心里也跟著有些高興起來,嗔嫵著將肩頭的手抖一抖,“好好坐著說話兒,攬攬抱抱的何統?”
他將手下去,改環住的腰,“不能白您冤枉了,得摟著。”
花綢飛眼斜他,想著已瞞住他與單家過禮,良辰苦短,便不掙了,輕起嘆息,“韞倩好好的一個姑娘,嫁給了這樣一個人,往后的日子,還不知要怎樣熬。”
說來傷,奚桓不忍,低著腦袋,去尋淡的,“車到山前必有路,您只顧為擔心,可不是盧正元,還有別人。范貞德夫婦兩個,是不瞧人品單看財勢的,總比將嫁給那瘸了傻了的好。”
心里還有煩悶,不說話,將腦袋折在奚桓肩頭。奚桓心里化了水一般,將的腰輕輕兜一兜,“鬧了這半日,是不是有些困倦了?”
“不困。”為著韞倩之事,惹出花綢風僝雨僽,心里嘆世事難如愿,不如趁詩應酒,何必管那混沌以后?這般想,便端起腰來,往他臉腮上親一下,“桓兒席上吃了多酒?”
奚桓寵若驚,濃的睫扇了又扇,“姑媽這是犒賞我呢?您放心,我就吃了兩三盅,人雖多,卻好些人懼怕父親,不大敢來敬我。”
“你父親在外頭誰人都怕,他日你做了功名,了,他們也怕你。”花綢吊著他的胳膊仰著眼,水汪汪的目像是在看一位驚世英雄。
他得了意,摟著腰把臉撳下去,四片皮子又磨纏片刻。親的花綢上不來氣了,直捶他肩膀,“馬車里,也不看看地方,北果聽見,回家再說。”
“回家您屋里也有椿娘。”
花綢瞧見他那悶郁的樣子直笑,扇子將他拍兩下,“你呀,真是我的冤業孽債!”言訖,撅著湊到他下底下。
他又笑撲上來,把一截舌尖躥到里去,換著唾。他慘的骨頭,一下一下地的手臂,險些碎,又小心地抱在懷里,“綢襖。”
花綢心跳不止,氣吁吁地應,“噯。”
“綢襖。”他又喊,仿佛這兩個字是一個問題,他一遍遍地追著答案。
“噯。”
“綢襖。”
花綢失了耐心,回嗔打他,“喊個沒完,做什麼?有話就說!”
奚桓沒話要講,滿腔的掬在笑盈盈的眼,寫滿他憧憬的未來,但他閉口不提,只是相信,只要也肯相信,他就能為戰勝殘酷的未來。
未來似個燒熱的水壺,悶熱煩躁,更煩躁的,是百無聊賴的等待。
黃昏拜完禮,盧正元忙著送客,韞倩則被一干婆子丫頭攙扶回房,坐在床上干等著。等到喧囂漸止,夜闌靜時,兩只龍燭燒了一半,掛著丑陋的蠟滴,合著銅壺永的聲音,滴答滴,苦的前半生終結于此時,煎熬的后半生,才剛剛開始。
殘月轉湘簾,屋里靜悄悄沒聲音,韞倩擅自接了蓋頭,移剪手邊燭。黃黃的燈芯溫暖得像早晨攙扶的那只手,垂下握剪子的手,對著暈婉地笑一笑。
倏聞外間腳步聲,唬得登時落回床上,胡扯了蓋頭,正搭上,卻見是蓮心進來,抱著雙繡鞋,“是我,老姑爺在外頭送客呢,一時還不得進來,姑娘可了?”
這個“老”字一霎將韞倩逗樂了,擱下蓋頭障袂笑個不止,“他到底有多老?”
蓮心捧著鞋過來,隨手擱在褥子上,嗤嗤發笑,“倒還好,胡子頭發還沒白,只是得跟頭豬似的,走起路來肚子上的晃晃,好像潑出去的水。今兒他騎在馬上,我匆忙瞥見一眼,真替那馬累得慌,只怕他比馬還沉些!”
“怪道太太說他氣勢如虹呢,”韞倩將蓋頭隨手翻一翻,不甚在意。笑是對殘忍的命運無可奈何的嘲諷,“原來是這麼個‘氣勢如虹’,我都怕等會兒給他死了。噯,一會兒聽見我嚷,你可千萬記得進來救我啊,別真我給他死了。”
一聽這沒口德的話,蓮心捂著笑得花枝,將繡鞋擱在上,“您說這話兒可千萬別他聽見了,男人也在意人說他老啊丑啊的呢,仔細他惱了打您。喏,把睡鞋換上吧,來時忙慌慌給收拾忘了,還是表姑媽人捎過來的。”
韞倩翻在手上瞧,瞧著瞧著淺顰額黛,“怎麼又換了雙?”
“哪里換了?”蓮心著眼瞧,沒瞧出異端,“就是這雙啊,湖綠白花的。”
“不是這雙,”韞倩搖搖頭,晃得一個金花冠簌簌響,熱鬧卻與不相關,只盯著手上的鞋,“那雙是綢襖做的,我記得是繡的白蓮,這雙卻是繡的白玉蘭。這雙是誰送來的?”
“不曉得,哄哄的誰管得著這許多?左不過是門上的人給里頭下人,里頭人又轉來給我。我瞧著這雙也是新的,頂好的綢料子,大約是表姑媽托的人將鞋子弄丟了,現買了一雙送來。姑娘將就著穿這雙吧,一樣兒的。”
不知怎的,韞倩捧著的鞋,就覺著它“來歷不凡”,仿佛風潛苦宵,必然有一副腸百轉,暗逐余香。
這頭里剛將鞋換上,就聽見外頭丫頭們問安的聲音。蓮心忙捉出去,簾子下朝盧正元福,將他一副遮不住的碩軀讓進來。韞倩這才見著的夫君,果然如人說的生的頭大耳,大腹便便。
這一見,涼了半截的心徹底冷如冰雪,眼瞧他樂不可支地走過來,便將半個子往床邊上讓一讓。
畫簾風輕,燭淡如的膩艷骨,腮上浮著霞云花,把盧正元一把老骨頭瞧得麻。他挨過去,扇柄將的下挑轉過來,兩條眼里踅出亮晶晶地,不住咋舌贊嘆,“好、好!這相貌頗合我的意!”
韞倩漠漠將下頜輕讓,垂眸盯著湖綠的繡鞋尖,無話可講。盧正元亦不啰嗦,慌著站起來寬解帶,將袍子烏紗一概在地上,單穿條得能兜下韞倩的子,袒裼著晃晃的上半,把一把摁倒,“春宵苦短,咱們早早地安歇了,明兒起來,我有好東西給你呢!”
他吃了許多酒,一開口,險些將韞倩晨起的早飯熏嘔出來,皺著眉,把臉往被子上偏一偏,“把燈吹了吧。”
“吹燈做什麼?”盧正元解帶,分到上去,滿肚子的墜到一把纖腰上,隨他的笑顛著,像白白的浪花,泛滿油腥,“就是要點著燈才好,你小姑娘不懂,往后我教你,你侍奉好我了,不得你的好,這家里隨你做主。”
晚風吹醒,“家”這個字就似個墳墓,韞倩只覺是從一個墳頭跳進了另一個墳頭,一塊塊石頭壘在的四周,將活埋在里頭。
難掩厭煩地推他一把,掙坐起來“噗噗”吹滅了床頭兩盞銀釭,吹滅了才生出的一點希,又認命地倒回去。
“吹了也。”盧正元嘻嘻笑,一剎霪畢,胡著去摘的冠子解的裳,“我曉得你大姑娘害臊,今兒依你,下回可得依我了啊。”
須臾床架子嘎吱嘎吱搖起來,好如幾人扛著一口棺材吭哧吭哧往山上抬,棺材蓋子是一頭重重的豬,三面板子是它油膩膩的皮,韞倩與死去的希一齊被困在下頭,伴著力夫的節奏晃得左搖右擺。
從此后,將被埋在孤山獨峰。但沒關系,從前的每一天都是在絕里熬過的,熬了半輩子,再熬半輩子,一輩子就完了。
于是這天,也像往前的每一天,睜著木訥訥的眼,無知無覺地等著拂曉清稀。
拂曉刺破清霄,公文填海的書案上亮著一盞半殘的蓮花燈,火炷在風里抖抖,抖散疏本上麻麻的蠅頭小楷,滿載家國社稷。
奚甯一雙眼黏在字里行間,逐字逐句細看半晌,方才提筆擬票。剛擬完一張批條,恰見戶部右侍郎衛珺卷著張票擬急匆匆進來,“子賢,荊州府那一百萬兩銀子你批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于成王世子藺承佑而言,滕玉意便是他攻不下的那塊“玉”。天之驕子作死追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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