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甯淚涔涔嗔嗲一眼,骨頭了,四下里尋絹子,好容易枕下尋得一條,忙為揾淚,“是你一心哭,才沒聽見我的聲音,又哭什麼呢?是誰不好?”
“沒有誰不好。”奚緞云自個兒接了絹子抹干淚,倒笑起來,“是綢襖回來了。”
原來奚甯還不知道這一節,朝窗戶外窺一眼,見東廂門窗閉,扭回頭來笑兩聲,“既然妹妹回來,該高興才是,又哭什麼?難不是被單家驅逐出來的?”
“你不要胡說哦!”奚緞云忙瞪他,“我的兒好得很,無端端怎麼會被夫家驅逐出來?是聽見得了痘瘡,單家有些避忌,怕在那邊不好養病,桓兒就將接回來將養。誰知到家請太醫來瞧,倒不是痘瘡,是外頭的大夫診錯了,我心里大悲大喜,才哭的,沒別的事,只是上有些疹子,還要養一養。”
奚甯聽了一會兒,忽然這一段故事,倒將他笑意斂去,拔座起來踱了兩步,輕攢著眉問:“是桓兒接回來的?”
“是哦,早起紅藕打發那府里陪過去的一個婆子回來報,說是綢襖得了痘瘡,桓兒聽見,就要套車去接,我聽見嚇也嚇死了,還是他有注意。”
“回來又不是那病?”
奚緞云萬幸地點頭,“虧得不是,那外頭的大夫,終究沒有宮里的太醫有數,隨隨便便就給人診出天大的病來,嚇得人魂兒也要丟了!”
奚甯轉背忖度片刻,什麼也不提起,仍舊落到床沿上摟抱,“你瞧你,什麼事兒先急起來,真嚇出個好歹,我可怎麼好?既沒有什麼不得了的病,就不要哭了,我看你眼睛也哭得紅紅的,可吃過飯沒有?”
“與綢襖一齊吃過了,你從衙門回來,可吃過沒有?”
奚甯搖搖頭,奚緞云又立馬穿鞋起來,拽他到榻上坐,“你在這里,我去燒兩個菜來你吃,可要吃酒?”
“不吃酒,隨便燒兩樣簡單的我填一填就得了。”
未幾擺上兩樣小菜并一碗白米來,只篩來一壺清淡的桃花酒,添放碗筷與他。
奚緞云在對榻坐下,支頤著臉看他吃,“我想,綢襖要在家住些日子,紅藕也跟著回來了,仍舊照管屋子。外頭的丫頭,還遣們回原當差的好。紅藕心里明白事,到底便宜些,那兩個丫頭不曉得咱們的景,進進出出的,不大好,你說呢?”
家里枝枝節節的小時,奚甯倒不大留心,連外頭丫頭也不認得,只把腦袋點著,“你說好就好,你看著調停,不用問我。”吃了兩口飯,擱下碗來,“夜里我還有點公文要看,看完了又過來,只怕吵著妹妹,不如你到我屋里去睡?”
奚緞云桃腮薄醉,秋波慵轉,“哪個要你說這些?一回來就說這些‘睡不睡’的話,好沒正經。”
意綿綿間,奚甯掐著的下晃一晃,“我說的‘睡’就是闔眼歇息,你想到哪兒去了?是我不正經還是你不正經?”
“去!”臊了,狠狠拍掉他的手,自個兒別腰悶坐半晌,只待他吃凈那一碗飯,回眼嗔他,“可還要吃啊?”
“不吃了,我這里先過去,你一會兒過來。”
奚緞云低眉喁喁,“你有公文要看,我又去做什麼?”
“我丫頭鋪好床,你睡你的,我在一旁看公文,又不妨礙。”
這般走出去,卻不回房,又到奚桓屋里,見丫頭們四下里說笑,見了他要行禮,他忙止住,悄步進屋,見奚桓獨在榻上歪著看書,適才滿意地點點下頜。
奚桓剔眼見他,忙起打躬,“爹怎麼想著來?”
“你做什麼勾當怕我瞧見,我來不得?”奚甯冷語一懾,到書案后頭坐著,隨手翻一翻他寫的策論,倒是字字珠玉。
卻怕他得意,默然不提,仍舊著聲冷著眼,“你雖點了探花,按說可以沾沾你老子的,個實職與你做。可我想,你為人鬼僻,又有些不知年輕氣盛不知深淺,不好讓你做什麼要差事。我與吏部商議,還是就將你安在翰林院,磨磨你的子才好,過兩年才將你派到別的任上,你可有什麼意思?”
早料如此,奚桓也不灰心,笑嘻嘻奉了茶到案上,“兒子全憑爹做主,爹看兒子,自然是看得準的,不論何何職,兒子全力以赴就是了。”
奚甯冷眼見丫頭出去,呷了口茶,適才把正話提起,“你姑媽,是你上單家接回來的?”
奚桓稍稍一怔,心竅轉一轉,忙點頭,“是兒子,兒子聽見姑媽得了重疾,心里好不擔憂,又見姑哭得那樣,便自作主張,套了車去與單家商議,將姑媽接回家中將養。誰知回來太醫瞧過,并不是什麼重癥,姑與兒子這才安心,好在是虛驚一場,父親也不必憂心。”
銅壺得奚桓心里七上八下,鶻突等著。
俄而一晌,奚甯吃夠半盅茶,剔眼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姑的一場‘虛驚’,難道不是你作下的?你個小賊心思,想瞞過我的眼去?好好的,你姑媽在哪里染的重癥?怎麼回到家,又是大夫診錯了?哪里來的野大夫,連個痘瘡也診不好?”
“兒子的伎倆,哪里能瞞得了爹?”奚桓陪著笑臉再三打躬,“姑媽的確沒什麼重癥,是兒子外頭買通大夫診的,就是為了瞞過單家,將姑媽接回家來。爹不曉得,那單家欺姑媽無父,日日刁難,兒子出這個主意,也是想既不使姑媽苦,又讓大家場面上都過得去。”
奚甯漠漠將手指點一點案,篤篤聲似如警鐘,“這是單家的事,如何到你一個晚輩手?單家若對你姑媽不好,不得我說一聲也就是了,你怎好管別人的家務事?你姑媽既是人家的媳婦,你誆騙出來,是何道理?”
“爹說得不錯,”奚桓猶豫片刻,打直腰板來,“這是人的家務事,爹就算提點一番,人關起門來,該如何對姑媽,還是照舊。爹向來忙于公事,不大曉得人艱辛,這門親事,原就是單家別有居心,爹不提攜單煜晗,他心有怨言,自然就會把氣撒在姑媽上,姑媽教養我長大,我何以冷眼見苦?”
“你說得也有理,只是你做侄兒的,未免也孝順過了頭。”奚甯泠然靠在椅上,兩個指端仍舊篤噠篤噠扣著案面,仿佛是一段晦的暗語。
奚桓聽得明白,反倒是車臨懸崖,索視死如歸了,“什麼都逃不過爹的法眼。”
奚甯倏然頓了手,那點揣測,就在彼此迂回不白的話鋒里挑明。這兩人一長大,自親,大了生出些別的意思,似乎是在意料之外理之中。
以己度人,奚甯倒有幾分諒,沒說什麼,欹在椅背上,似嘆非嘆,“上回與你外祖一家往千虛觀打醮,你外祖母說起你的親事,想要將松琴定給你,你是怎麼個意思呢?”
到如今地步,奚桓也就直言不諱,“兒子想,只怕要辜負外祖母與姨媽的心思,也不好耽誤表妹。”
默了半日,奚甯挑起眼,“你這個孩子,外頭看著不著調,其實心里最有主意,我不好說你,你自家的事,你自家要想清楚才好。”
言訖慢吞吞撐案起來,踅出案外把他的肩拍一怕,點到即止間,奚桓對他的背影拜了又拜,黃昏從他彎曲的影外襲來,還帶著殘未消。
夜靜更闌,閉門推來窗前月,小閑院暫且無人到,湖畔蛙聲意綿綿,小荷漸有香,隨風越墻來,窗外落滿金花,心事燦爛。
花綢穿著件薄薄的桃短褙子,骨綽約,半著葭灰的抹,下頭豇豆紅的似彎曲腸,堆在間,出一截白白的小。椿娘拿一條白腹錦長長的尾掃在上面為搔,溫如風,舒服得端在窗戶上的腦袋輕枕在手臂間,香暈酡,海棠無力,笑眼彎看薔薇東墻。
好像無論是不如人意的婚姻、或是單煜晗,都不能摧毀的笑容與純真,總會有別的人回贈這些。愜意地笑一笑,恰好意綿綿花影,私竊竊蛙一片,昏暝的廊下,奚緞云闔門出來。
“娘,天都黑了,您上哪兒去呀?”
一聲驚得人惶恐,奚緞云比做賊的還心虛,扭頭在東廂窗戶上看見燭火沉沉,花綢的笑嵌在上頭。鬢,靜一顆又臊又愧的心,款群繞廊過來,在窗外的臉,“你怎的還不睡?”
“上得睡不好。”
花綢借燈一瞧,見淡薄妝,眉黛輕掃,穿一件湖羅衫,湘鮫綃,難得鮮亮,“娘,上哪里去呀?怎麼連個燈籠也不打?你要取什麼紅藕姐去取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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