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說得奚緞云心驚跳,“單煜晗到底犯了什麼事了?”
“眼前還不好說,但他賄賂求,這是不爭的事。你再不防想想,他哪里來的錢賄賂討好潘懋父子?這世道,從來有賄就有貪。我實話告訴你,如今我與潘懋已然是鼙鼓鳴戰,不是他落,就是我倒。如若我倒,則是天道不公,只有他落,才是正道。到時候,凡潘懋黨羽,可用之人便留用,不可用之人,都要按律追究。朝廷大事,我可不會因為單煜晗是我的妹夫,就抬手放他。所以你要好好兒想想妹妹的去留,這可不單是兒私那麼簡單。”
沉半晌,流言蜚語與命攸關在奚緞云腦子里轉一轉,孰輕孰重,頃刻躍然紙上,“倘或單煜晗真是你說的這麼回事,什麼貞潔婦德,哪里有命重要?!能從單家及時,倒真是件好事……可單家哪里是輕易就能放了綢襖的?別說如今了婚,就是沒婚前,他們也不能夠毀婚啊。”
奚甯由手上奪回箸兒,有竹地端起碗,“這事就不是你要心的了,我的兒子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你隨他去,他必然不肯辜負你的兒。”
奚緞云又一把將箸兒搶過來,“你也未免太自在了些。桓兒的人品,我自然是信的,可事哪有那樣簡單?你這個做爹的,就不幫襯幫襯?”
“你要我怎樣幫襯?若事鬧到衙門里,我去以權人,到底不是我為之風。若我的兒子連這點小事都不能斡旋平息,又如何能斡旋朝野之爭?”
見他怡然之態,奚緞云亦放了一半心,徐徐遞手過去,將箸兒還給他,“我不懂這些公私相牽的許多事,我只有一句話告訴你,倘或我的綢襖有一點不好,我跟你拼命!”
奚甯被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兒才潺湲一笑,“我倒是頭一遭見你說這麼狠的話。你這人也是奇了,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就怕說你不通,誰知你又一說就通了。”
奚緞云白他一眼,“我是弱些,可我懂厲害關系。單煜晗若真出什麼事,大則禍及滿門,小則累及妻兒,到時候綢襖如何自保?況且看樣子,綢襖在他家里,一直是難熬的,我做娘的沒法子只好忍耐,可如今既有別的出路,我自然想得通。”
說著,蛾眉蹙,又一番愁態,“綢襖往日不與我說,是怕我為心,不知背地里了多苦不忍我知道。可當娘的,好或不好,都是要一輩子的心。桓兒疼,我自然是喜歡的,只是人自來把他們當姑侄看待,綢襖又是這麼個境況,往后,怎麼面對人言呢?”
奚甯徹底放了飯碗,走過來摟著哄一番,“是人言可畏,還是生死為大?你怕什麼?不就是怕妹妹離了單家,流言說品德敗壞私行有差,往后不好再嫁嘛。可有我的兒子給你兜著底,還怕什麼?流言蜚語,不過是今朝起明朝平,人說幾句,過些時有更好笑的事出來,自然就把你這一遭事忘了,誰還記你一輩子不?”
細咂一番后,奚緞云抬起臉來,“我怎麼覺著你是在說我們的事?”
他笑一笑,又說了許多奚桓的好,映著玉宇澹濘,總算把奚緞云說得愁態漸消,開始頻頻點頭,繁星又在眼中點亮。
窗外星河皎潔,滿月環抱,風雨湖上行來船只,燈火輝煌,照著水木清華,湑湑流,虛無飄渺。奚桓擱下楫,提著擺跳下船來,走進蓮花顛,見正屋外間熄了燈,只有臥房窗戶上暈著。
他貓著腳步,踅東廂,見花綢似剛洗完澡,正在鏡前放了頭發細細梳理,只穿著一件鶯短褙,碧綠的,鵝黃的抹,頭發如墨潑灑了滿背。他輕著步子挨進,預備嚇一嚇。
誰知花綢早在鏡中瞧見了他,托著一縷發假意豎著,趁他走到背后來,冷不丁轉頭唬了他一聲。奚桓一霎笑起來,彎下腰去親,“我還預備嚇你一跳呢。”
“我都瞧見你了傻子。”花綢轉回去擱下篦,撿起把扇來打著,“你不是回去了嘛,怎的又來?”
一,便有淡香撲鼻,奚桓嗅得心曠神怡,去牽的手,“走,我帶你納涼去。”
“哪里去呀,外頭蚊蟲多得很。”
奚桓只顧拽著,走出院門,就有清風徐來,銀河落水,四野寂靜,唯有蛙沖相爭。一艘小小畫舫停在胡畔,船頭掛著燈籠,落著簾子,里頭出燭。
“哪里來的船啊?”
提著燈籠將花綢一照,見面生喜,眉開眼笑,奚桓便輕輕闔攏院門,拉著上船。開簾子鉆進去,里頭倒還敞亮,兩面雕窗,前后簾罩,其中擺著案,幾面團,案上金鼎熏香,另擺著玉壺金樽,三四樣小菜。
奚桓牽著坐定,推開船窗,便有芰荷香來。再回看,眼睛里落滿星輝,把俗塵清滌。
他心十分歡喜,到船頭把船劃到湖心,鉆進來摟著坐下,篩了盅酒,自飲半盅,剩下半盅遞到邊,“這舫一直泊在靠二叔院里那頭,你去,因此沒大留心。橫豎你白天午覺睡得久,想必也不困,我就劃過來,帶你湖上吹吹風,省得你老喊熱。”
霽月臨窗,花綢吃盡半杯,笑嘻嘻在他肩下,“往日就是岸上看湖,想不到還有船。”
“因為你從來不把這里當作你的家,不四閑逛,總在屋里,生怕出去就得罪了誰似的。”奚桓沖皺皺鼻梁,像是臊,“沒人能管著你,你就自己管自己。”
花綢著他的鼻子轉一轉,“哎唷,你竟敢教訓起我來了?”
“你錯了,就該教訓。”奚桓笑一笑,又篩了盅酒,含在里,俯下臉要去渡。
“走開!”花綢一掌拍在他鼓起的腮,著往后躲。
他忙把酒咽了,拍拍袍子起,“那我走了。”
花綢忙拽他擺,“不許走。”
奚桓笑轉回來,故意兩個腳將船踩一搖一晃,別有深意地下睨,“你留下我做什麼呢?”
骨碌骨碌轉一圈眼,不搭他的話,“劃船啊,我可不會,你走了,我怎麼回去呢?”
“原來是為這個。”奚桓欹在窗上,不以為意,“倒也好辦,船上有繩子,我先走游到岸上,給你系在柳樹上頭,你耍夠了,拉著繩子就靠岸了。”
說著又要走,花綢又拽住他擺,他回過來,把船艙脧一圈,“這里終歸有些仄,我吃了酒,渾發熱,與你坐在這里,豈不是招得你也熱起來,你不是最怕熱的?”
原來繞這一圈,是為了報前些日子被驅逐之仇。花綢咬咬牙,瞪他一眼,“這會兒哪里還熱呀?涼快得很。”
他挑著眉笑,“我卻有些熱,想回我屋里,搬上幾塊大冰消消暑,你若沒有要事,我這就走了。”
言訖踅出艙外,花綢諒他不是真要走,不肯追出去。誰知等一會兒,卻聽撲通一聲,心里一驚,忙打著燈籠簾子出來,面前一照,不見人影,往水里一照,漣漪洶洶,急得直跺腳,“桓兒、桓兒!你真走了?!”
“哈哈,這里呢!”奚桓不知哪里躥出來,自后一把將抱住,摁倒在船頭,罩在上,見眼又驚,忙賠不是,“喲,真嚇著了?對不住對不住,我該死我該死!”
他一哄,花綢反而眼圈一紅,蛾眉輕蹙,含怨偏了臉,只不說話。他愈發急起來,夠著掉在船頭的燈籠來照,“你瞧瞧,倒真把你捉弄哭了,要不我也真跳到湖里去,給你賠個禮?”
花綢噗嗤樂了,一轉臉,哪還有要哭的樣子,啐了他一下,“呸,瞧你這樣,不是骨頭著非要走麼?”
“好啊,你原來也是捉弄我?”
“許你捉弄我,就不許我捉弄你?”
奚桓將燈籠擱在一旁,撐起來就要撓,著胳膊說了一堆好話討饒。嬉鬧一陣,奚桓忽然俯下來親,輕輕的,仿佛怕吻碎了,再沒有別的作,只是一的鬢,“看你高興,就是我最高興的事。”
從他的眼里,花綢似乎沒看見往日濃得能滴下來的,是如他后漫天的星河一樣鋪天蓋地的意,單純的,耀眼的。
一側眼,旁過許多荷花蓮蓬,便由他下翻出來,跪在船頭掐蓮蓬,“桓兒,你手長,給我掐一些,回頭給你剝了蓮子煮粥吃。”
荷花正盛,綠葉清波,奚桓掐了許多塞在花綢懷里,順勢摟著又倒下,枕著一只手,著,“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星河①。”
伴著細風荷,花綢從未如此開懷過,或者說,所有的開懷都是他帶來的,一次比一次空前,一次比一次浩大。此刻好像,他歸還了的原本的天地,在漫天璀璨的星辰里,全憑與覺在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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