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一回頭,見衛嘉只差把兩個眼珠子到花綢背上,心里十分不悅,吭吭咳了兩聲,又料到他的來意,面上不得不帶著些親熱,打拱手拜禮,“原來是衛兄,大老遠沒認出來,失敬失敬。衛兄怎麼想著往我家來?真是稀客,快快請進!”
言訖使喚小廝來接應東西,簌簌踩著雪,將衛嘉引到廳上,吩咐了熱乎乎的茶果。
一番寒暄后,那衛嘉方把來意提起,“本不好來煩桓兄弟,可愚兄實在遇到件十分要的事要辦,手上正缺二三千銀子使,訪遍親友,都無人有這些錢。我又急著用,想來想去,這京師地界里,若論銀錢,貴府也是出名的富戶,這不就想起桓兄弟來,厚著臉皮來叨擾了。”
隔著兩盞茶煙,奚桓打量他幾眼,見他骨骼清瘦,顴骨略高,臉有些發青,的確一臉敗相。
他心里冷笑兩聲,擱下茶盅正了正了聲,嗓子仍舊沙啞,顯得人格外沉穩,“衛兄遇到了什麼麻煩?說給我聽聽,能幫的我必然盡力相助。”
見他這般熱絡,衛嘉心里險些樂得找不著北,面上忙做出苦不堪言的愁,“貴二叔在也在順天府當差,我也不瞞了。前些日子,我家正缺萬把銀子使,急得各遍尋無果,我父親只得在衙門里借了些要充公的贓款。眼下衙門里正等著這筆銀子上繳戶部,我家只好四籌借,想著先填上這個窟窿,等年關下各田莊上的租子與糧食收上來了,自然先著還給人。”
奚桓把眉一疊,假意忖度良久,適才徐徐點頭,“這件事,我也聽見說了,二叔還找父親求著寬限個日子。我父親拍了板的,最晚年關前,得把銀子庫。你家里著急,也難免,你也知道我父親這個人,寬限個日子,已經是法外開恩了。”
“正是,家父心里十分激,也不敢再求。只是眼下借銀子,又借到你這里來,我也十分過不去,可事已至此,實在沒辦法。”
“得了,”奚桓嘆一嘆,端起茶呷一口,“我也曉得你的難。這銀子,我借你,只是到底不是小數目,你給我幾日,我差人到錢莊里化了來,你十五后來取,你看好不好?”
衛嘉兩手一拍,恨不得跪下謝他,匆匆作揖,“我就知道桓兄弟是位俠肝義膽之人!有什麼不好?我到日子備好借據來,過后還要設宴謝你!”
“好說好說。”
二人謝來推去一番,奚桓親自將他送出去,這廂歸到屋里,換了裳,吃了碗油牛,使采薇去了北果來問話:
“我代你辦的事,你可辦妥了?”
北果忙在書案前答應,“都辦妥了,找到了那個大莊家,外頭只他陳大,慣常設賭局,有大有小,專拱京城里好些達顯宦人家的公子哥賭錢。他背后是宮里趙妃娘娘的胞弟趙國舅的本錢,因此還無人敢賴賬的,手底下又養著好些打手,專管收賬。倘或遇到那賴賬的,甭管你是什麼一品二品大員,先將你堵著打一頓,那些人無理在先,又看趙妃娘娘的臉面,皆不敢理論聲張。那衛嘉在他手底下原是欠了兩三萬的,虧得他爹上回替他還了大半,如今還欠著一萬呢。”
“事可與這陳大說好了?他應下沒有?”
“橫豎是他賺錢的事,自然應下了。”北果嘻嘻笑笑地到榻上揀了塊點心塞在里,兩下嚼咽了,走到熏籠前手,接著道:“我跟他說,事辦了,再給他二百兩,他滿心高興地就應下了,就等著衛嘉拿了咱們的銀子,他就找他去。”
“好。”奚桓也笑一笑,出些幾分自在自得,“這事你盯著,辦得好了,我賞銀子與你媽,給你風風娶個媳婦。”
“爺還沒娶妻,我哪敢搶在爺前頭去?”
“跟我耍頭。”
北果笑一笑,又抓了兩塊點心,一陣風卷去了,落在書案上的一束里,撲起裊裊風塵。
過兩日,那衛嘉果然打了張三千銀子的借據,歡天喜地過來。奚桓信守承諾,化了三千的寶鈔與他,收了借據,寒暄兩句,打發他去。
這日正化雪,好大個太照得人暖和,街市上有些泥濘,衛嘉因有了錢,想著總算能回去與父母代,心下大塊,便不坐車,打發小廝回去通報消息,自己沿街走回去。
誰知拐彎走進條寬胡同里,迎面便見著那設賭的陳大走來。衛嘉眼下還欠他一萬堵債,心里鶻突,勉強與他招呼,“你這是往哪里去?”
那陳大生得膀大腰圓,五大三,肩上掛著個鼓鼓囊囊的褡褳,留著一圈絡腮胡,似個生猛大漢,又是人,不大講究,一把便搭在他文弱的肩頭,“我剛收了一二百的賬回來,正要找個酒樓吃一杯,不想撞見你,走走走,與我一道吃一杯去!”
衛嘉生怕上的銀子他曉得,頗為踟躕。
那陳大見他不應,便上下打量他一眼,哼哼笑兩聲,改拽他的腕子,“你放心,你爹早前還了我那一萬多銀子,我既答應他,后頭的寬限著日子,就必不會催你,別說你此刻沒錢,就是有,我也不你此刻還。走走走、與我吃一盅去!”
這番說話,衛嘉放心下來,又向來是個好耍好玩的子,便跟著他去。二人在門前大街上找了家二層酒樓,了兩個相的分頭來陪坐。
那十六七的頭唱了套《清江引》,不時便香肩斜倚檀郎,喂得衛嘉三五盞下肚,已有些飄飄然,再有陳大在旁豪勸,酒過八巡,便吃得人醉醺醺。等醒來時,聽見耳邊是叮鈴咣當搖骰子的聲音,坐正一瞧,滿屋里賭骰子的、斗蛐蛐的、猜枚比大小的,烏煙瘴氣,熱鬧哄哄。
衛嘉腦子還有些發暈呢,就見外場端來盅茶,后頭跟著陳大,笑呵呵一屁落到榻上,“你方才在館子里吃醉了,只怕送你家去,你父親打你,只好暫且將你帶到我這里來了。既醒了,你就家去吧。”
這廂吃過茶,道了謝,起告辭,誰知走出去兩步,門簾子還沒開,就聽見賭骰子那案轟然喧笑起來,一堆人圍著嚷,“好好好、裴相公這一開,七八輩子不愁吃喝,抵過多人的家財!”
“裴相公真是好手氣呀!”
歡呼雀躍浩瀚如海,連陳大亦由榻上圍過去瞧幾眼,朝那姓裴的年輕相公打了個拱手,“裴相公這一把,盡把先前欠我的一千兩一筆勾倒了,我莊家還倒欠你四百呢!”
衛嘉腳步不聽使喚地走過去跟著瞧,見那裴相公二十出頭的年紀,原來是大興縣令的家的公子,慣常是賭桌上的急先鋒,嫖場的趙子龍。二人因有些往來,也不怕避諱,衛嘉直問他這把贏了多,這裴相公也不瞞,出手指比劃比劃,這一比不要,驚得衛嘉心兒狂跳,手上發。
那陳大邊上瞧見他眼饞肚的模樣,心下暗笑,沖他挑挑下,“這個時候,衛大人怎的還不家去?快回去吧,仔細家中久等。”
這時節,就是追衛嘉他也不舍得走了,心一橫,就要學那裴相公一洗前恥,懷里掏出三千票子來拍在案上,“開一局!”
那裴相公與陳大暗里對一眼,便開了局,屋子里頃刻叮叮當當,呼幺喝六,似個燒沸的鍋,騰騰熱鬧起來。俗話說:賭門歪道把人迷,半夜贏來半夜輸。笑里藏刀相對戰,暗中舞弊兩相欺。賭局上,憑你技如何好,運如何濟,總是十賭九輸。
這衛嘉起先贏了一局,心下大喜,又開一局輸了,心下大悲,復開一局,又是輸,如此下去,一局接一局,至金烏西落,竟把借來的三千銀錢輸得一文不剩,倒還欠了一千多。
歸到家中,悶頭耷腦,滿臉敗相,紗霧他吃飯,他一腦歪在榻上,不言不語。
紗霧見喊他不,生起氣來,腳一跺,走到榻前來指著他鼻子罵,“看看你這幅短命樣!我是哪輩子做下的孽?要嫁與你這麼個天降的賊囚殺才,真真是老鴇子死了頭——沒個指!人如你一般家世年紀的,早掙了個功名出來,比你年小的,也做了刑部員外郎,比你年大的,也是太常寺卿,就只你,卡在中間,沒個出息!”
罵一通,自己到案上嗚嗚哭起來,哭得衛嘉心里拔起熊熊大火,走到案前拽起的襟,掄圓了胳膊甩了一掌,“哭哭哭、你娘死了?!你瞧什麼大的小的好,就該嫁給那大的小的去啊,如今既嫁給老子,就得給老子著!”
紗霧豆大的淚珠子掛在眼瞼上,要落不敢落,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個驚失措的兔子,好不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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