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綢忙去挽,拉著進角門,“今日都是些要好的親友來,前頭都接了,連紗霧我都來接了,哪有不接你的道理?我上回勸你的話,可見你沒放在心上,如何臉上涂著胭脂,還瞧著不大好?”
韞倩打起十二分神直了腰,“我聽的呀,只是年節到初一,我家也十分忙,有些疲累。今日我借著拜年,好容易躲出來,否則還要在家應酬盧家那些上年紀的親戚。說實話,與他們實在無話可講,大多是些上年紀老人家,年輕的呢,你是長輩,又不大好與你說笑。”
“既然疲乏,借病在家歇著是正經,也不用應酬他們,也不必往我這里來,如何又來了?”
“來瞧好戲啊。”韞倩挑挑眉,實實在在有了些神采。
花綢嗔一眼,“你既疲累,回頭我告訴你就是。”
“你告訴的哪有我親眼看的彩呀?”韞倩起腰,肚子藏在襖里,還是平平的,“我這輩子,若論第一樁痛快事,就是那年在你家里,瞧見范紗霧吃了虧;要論第二件快活事,大約還是今朝出在你家里,兆庵也不過排在第三。”
兩說說笑笑,走到烏寶齋里來,從邊上小門進去,見廳正有三個小戲唱昆腔,胡笳鑼鼓水磨音調好不聽,面前擋著兩扇六開的折屏,折屏后頭豪設五席,坐上皆是眷夫人,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珠爍爍,挨埃三五群坐在一說話。
獨紗霧坐在角落里,不大有人與說話。原是因衛嘉雖有功名,卻尚未派,家中縱是在順天府當差,可今日席上,又都是不下五品的眷,不大結,更加說話沒頭腦,常常得罪人不自知,故此勢力們不費心應酬。
韞倩一瞧這境況,便將往日霾掃去大半,油然而生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捉在那席上坐下。
紗霧乜眼一瞧,還為上回不借肯借銀子的事十分計較,說話怪氣,“姐姐有了子,該在家歇著嘛,如何又東奔西跑的?仔細累著了孩兒,姐夫不知怎麼心疼呢,他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好容易有這個孩兒,你該多加保重才是。”
“有勞你掛心,節后各拜年,免不得要跑跑。”韞倩笑臉相應。
越笑,紗霧越覺氣惱,喧笑聲里悶不做聲地提起箸兒吃了兩口,又擱下。
不時花綢應酬過來,瞧見紗霧冷著臉,心里了然,忙安,“紗霧不大往我家來,既來了,該高高興興聽戲才是,怎的又生氣了?想必是與姐姐拌了兩句?快別氣了,什麼了不得,我前日得了支金頭的釵,我慣常不戴凰花樣的,等會兒散了席,你往我屋里去,我拿給你。”
紗霧這回來,原想著奉承兩句,在奚桓面前在說說話,不得又借筆銀子。眼下見熱絡,臉上也有了幾分笑臉,斜乜一眼韞倩,甜滋滋地謝了謝,“還是姑媽疼我。”
聞言,韞倩諷兩句,“姑媽疼你,也不見你多敬姑媽啊,自小就胡攪蠻纏的,惹得姑媽了多氣。”
“要你來撥弄舌?”
花綢在椅上朝韞倩遞個眼,韞倩便忍下不回了,只用一雙瞧西洋鏡似的眼將紗霧團團盯著。
這里戲唱了兩出,正廳上亦唱了三場,各家小廝下人將兩面長廊唯堵著,中間一個大大的場院,現搭的戲臺,正對著廳上。眾爺們兒談談講講,席上杯換盞,好不熱鬧。其間衛嘉也提斝去與單煜晗對飲了一杯,不過寒暄兩句,別的倒沒多講。
酉時初刻,殘席換新席,臺上戲歇,單煜晗與人君子之,覺得無趣,辭了奚巒,正要歸家,誰知與小廝走到園中沒幾步,卻被奚桓在后頭住,“單大人請略站站,稍候再走。”
太將落,斜立在單煜晗后,他背的臉笑一笑,看不出喜樂,“世侄有什麼話,請直言。”
奚桓知他心機與城府,也不喬張致,仍以半冷半熱的態度待他,“不過是老生常談了,不知單大人思慮好沒有,什麼時候寫下休書?”
“哼,”單煜晗扭頭揮退畢安,回過臉來,眼睛眺蒼樹茫茫,“姑媽的婚姻,一個侄子急得如此,是何道理?你們打量我是瞎子?可我單煜晗不是那糊涂不知事的人,你們奚家,原來都是那罔顧倫理綱常之人。”
“原來大人知道了,”奚桓未見慌,反而笑笑,“既然大人業已盡知,何必霸著綢襖不放?你倘或肯寫下休書,那些嫁妝,我們不要了,都補償給大人,還能另二千兩銀子。”
幾梅花院墻,殷紅的,仿佛一點囂張氣焰,點得單煜晗氣惱,忽地把笑意斂了,“你以為銀子能買不平事?我單家雖落了,也不缺你這點錢花。世侄,奉勸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你二叔在順天府當差,我還有別的路可走,我可以閣彈劾、都察院舉核、通政司上疏,我單煜晗的人,遲早得回我單家的門。告辭。”
言訖轉背走出兩步,奚桓冷眼盯著他的背影,又喊:“請大人再站站,我正經事還沒說呢。”
“什麼事?”
“姑媽請大人到屋里說話。”
單煜晗心疑有詐,吭吭笑兩聲,“連家也不肯回,與我還有什麼話說?”
奚桓亦笑,兩眼似銀晃晃的箭,同腳步,一齊朝他去,“這我就不大知道了,只說要跟你說休書的事。我說:‘單大人必定不肯答應,用不著白費功夫,倘或他進屋不規矩,鬧出來,你們是夫妻,與他沒什麼損失,反倒你白白了他的欺負。’誰知姑媽倒笑說:‘我怕他什麼?我有我的話說,你他來就是。’大人也知道,是個犟脾氣,我只好來傳話了,大人不去正好,我去告訴一聲。”
話音甫落,轉背往反向去了,單煜晗在后頭暗忖片刻,倒真好奇花綢能有什麼話說服他寫休書,于是自負地起腰來,“站著,我隨你去。”
奚桓旋過來,喬作不高興,一臉冷意,使喚北果,“你領大人去,這里晚飯散了,我還要送客,沒這個閑功夫。”
單煜晗便跟著北果踅蓮花顛,走進東廂,見花綢在墻下瀹茶,抬眉看一眼他,冷冷淡淡的指了榻上他坐。他舉目將屋子環顧一圈,著擺落在榻上,“原來這就是你的閨房,是比家中清凈些,怪道你不愿回去。”
“心靜哪里都靜。”花綢端茶過來,對面坐下,“咱們開門見山的說好了,你到底要怎麼樣子,才肯寫休書?”
遠喧鬧,單煜晗慢吞吞呷茶,似笑非笑地睇住,“凡世間婦人,皆怕被棄,棄了一無依靠;二不好再嫁;三娘家嫌棄;四又招世人閑話,獨你不得被休退回家。我從前還奇呢,你這一骨頭怎麼長的?現在曉得了,你這是騎驢找馬,早有了人接手,才這麼不慌不怕的。”
說得花綢臉上緋紅,乜他一眼,“你怎麼曉得的?”
“我也是猜的,就像你猜奚大人是我暗中人打傷的一樣,都是憑著一點覺。世侄為了你的婚事,忙前忙后,哪有尋常侄兒盼著姑媽被休退回家的?”
花綢心里稍稍慌,卻顧不得了,只暗暗思忖著拖延他,索起腰來,“既然你知道,就該寫了休書,不要耽誤我。我人家,不像你們男人,無論什麼歲數,只要有功名錢財,總不缺人。我可不的,我眼瞧著就是花信之年,人到了這個年紀,可經不住歲月磋磨,老得尤快,你拖我一日,就耽誤我一日。咱們兩個,講說到底,一沒什麼夫妻分,二也沒有子嗣絆腳,何苦來哉?”
聽完這一席,單煜晗心中如火燒涌,怒目圓睜,“你果然是個/婦!說到如今,你還不知恥,竟連番煌煌謬論,要我全你,其/心可誅!”
倏地唬得花綢肩頭一跳,氣如海涌,對著他笑一笑,“若算的話,那我認了,也總比你一個偽君子強些,起碼我對別人、對自己都坦,不像你,自欺欺人。你想要的,你以為得到了,就能一洗前恥?笑話,你攀權附勢,虧了你自己的良心,是你一輩子的恥辱,縱使別人不知道,你自己也忘不了。”
說到此節,單煜晗雙目便,又一奇異的照著花綢,仿佛他對奇異的,他總是如此準地拆穿自己,或者說,他眼中那個猙獰的、郁懣的、真實的自己。
剎那間,他從一個暴徒又變回了那位謙謙君子,“你以為你激怒我,我就能答應你?不會的,占有你,就像占有名利仕途一樣,你們是不是屬于我都不重要,不是我的,我就去搶,搶來霸著,我高興。你瞧瞧,我已經調任禮部,要不了幾年,我就能做到禮部侍郎、禮部尚書、甚至列臺閣,到時候,奚子賢也不得另眼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