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綢也不理,拾起來檢看了姓名,原想開口討要嫁妝,可話懸在舌尖,想一想,又咽下,一行人告辭出去。
那衛嘉拿了二千的寶鈔,笑得春風得意,剛下了單府門前的石磴,像是想起來什麼,磨蹭著朝奚桓的馬車走近。奚桓正攙了花綢上車,扭頭見他一張大大的笑臉頂在面前,心里有了數,朝他擺擺袖,“衛兄只管放心,我的票子,下晌就使小廝送到你門上去。”
“噯、噯。”衛嘉忙不跌點頭,旋即也將袖一擺,“嗨,桓兄弟的為人我信得過,沒什麼不放心的。你慢去,改日咱們再聚。”
須臾車轉兩頭,花綢靠坐著,心里狠松了一口氣,好似抗在肩頭的一個幾十斤的枷號被撤去,連呼吸都格外順暢起來。奚桓亦十分高興,將攬在懷里,洋洋地抬著下,“今日高興,又是大過年的,我領你到外頭逛逛去。”
花綢一雙炯炯的杏眼抬起來,“去哪里逛呀?”
“咱們往云林館去,那里的雪景更甚。”
于是馬車當街調個頭,往南邊去,過無數青宇螭吻,蒼樹梢頭,雪影漸容,便是如火如荼的元宵。
按規制,元宵在京員有十日假,各家得閑,皆往街市上觀賞盛景,長街游龍飛,各式花燈,東舍多才子,西鄰有意佳人,車闐馬咽,好不喧囂。
這時節,韞倩因有子,不大能去跟人,便悶在屋里,愁鎖眉鋒,瘦損芳容,對燈長嘆,反把燈吹滅,靜聽樵鼓送冬風,獨整炭火熏籠,行也無聊坐也無聊,越發懶得彈。
二更聽見眾人熱熱鬧鬧地觀燈回來,不過片刻,又聽見二房小妾張羅宴席,使丫頭來請去吃元宵。韞倩仍不愿彈,趟在床上翻轉丫頭,“你去回話,多謝你們二娘好意,只是我晚飯多吃了幾口,更吃不得元宵了。”
那小丫頭喜滋滋地笑,“二娘曉得太太近來脾胃不好,吃不這些不好克化的,另備了小席請太太吃。還請了兩位仙來說書,要逗太太個高興,太太挪挪,見天躺著,也不大好啊,瞧太太年節后,又瘦了幾分。”
蓮心見韞倩又要開口回絕,便拉著丫頭問:“老爺呢?”
“老爺同幾位娘一路出門觀燈,在街市上撞見幾位朋友,與他們一道往碧喬胡同吃酒擺局去了,恐怕半夜才得回來呢,那邊只有幾個娘。”
“那你先去,太太換裳就過去。”蓮心送丫頭出去,仍舊回屋里勸說韞倩兩句,見韞倩還是傷不想,便說起件高興的事來,“我告訴姑娘一件好事。自那日在奚家鬧出事來后,衛嘉得了好,有些猖狂起來,又拿著這事去要挾咱們家老爺太太給銀子。老爺無法,給了二百兩,將二姑娘回去,打了一頓呢。”
聞言,韞倩果然笑起來,撐坐起,“拿什麼打?”
“拿馬鞭子,太太去攔,老爺氣不過,將太太一齊打了。太太心里有氣,就說:‘你既與姓單的有些,何不去問問他,只管打你自己的兒做什麼?’老爺卻嫌事丟人,不愿意去,更何況,咱們老爺那個人,向來只問自己的前程,何時管過兒的?他還怕去問,得罪了單大人呢,只把氣撒在太太與二姑娘上。”
“哈哈哈、痛快痛快!”韞倩將個掌鼓得啪啪響,適才愿意起,蓮心拿裳來換,“范紗霧是這世上一等一的蠢貨,我要是,稀里糊涂地邊睡著個男人,拼死我也要問個明白的。”
蓮心見來了神,笑得益發高興,“哪里敢呀,如今又不是在家坐姑娘的時候,事事有太太做主。在單家,這事恨不得再不提起呢,還敢上趕著去問?聽說衛嘉的那個小妾眼瞧要生了,愈發要騎到頭上去了。”
舊愁萬種在韞倩眉間暫推開,整了妝發,套上件緋紅灑金長襖,戴著灰鼠臥兔,往二娘屋里去。到時正熱鬧,三個聽著仙說故事,三房小妾磕著瓜子笑在一,唯櫻九在小席上,無人說話,有些冷清。
眾人見韞倩來,將請在其中,栲栳圍著,親親熱熱的家人模樣。櫻九瞧不過眼,借故辭回房中,摔碟子砸碗,惱足了氣,坐在榻上烤火,半晌不吱聲。
小丫頭見面冷若霜雪,一頭上了瓜子點心,一頭在榻上勸,“五娘與們置什麼氣呢,們都是幾百年的老人了,如今老爺還是最疼五娘的。”
櫻九冷笑,“姓盧的黃土埋在脖子上的人,要他疼我取什麼用?們會結呀,沒日子姓盧的死了,當家的就是太太,眼前結好了,自然有們的好日子過。我與太太,偏生是八百年的仇人,姓盧的要是沒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發落我呢。如今再不想個法子把料理了,只怕日后就是來料理我。”
說話間,兩個人對榻盤著,嗑嗑吃起瓜子,銅壺架在炭盆上頭,咕嚕燒滾了,丫頭提起來瀹了壺茶,“五娘上回講那個林裁,不就是現的把柄?您不是說見過他,是哪家的大人來著?”
“都察院施家的。”櫻九掛著角笑笑,“我說呢,怎麼瞧著他總覺著面,好容易想起來,那時候太太出嫁,他與姓盧的一道去迎親,我送著太太出來,門口撞見過一面。這兩個/夫//婦,不曉得是何時刮賴上的,竟如此膽大包天,只怕,肚子里那個,還不知是誰的野種呢。”
“那五娘就將事抖落出來,趁老爺還得,就是顧著面子不休,也要將這副家業另找個人擔著,這府里,除了五娘還有誰?”
櫻九將眼轉一轉,朝招招手,附耳過去細說一陣。那丫頭不迭點頭,搖得個珍珠步搖對著長燈熒熒閃。
到四更天適才聽見盧正元回來,醉醺醺倒在鋪上,似猛地一陣地山搖,將櫻九驚醒,回頭瞧見個碩的子,恨得眉蹙春山,爬起來將床頭銀釭點上,站在床前厭嫌地瞪著他。
瞪了半日,爬到床里頭,將他搖一搖,“老爺,好歹洗漱了,了裳再睡不遲。老爺、老爺?”
半合兒,盧正元咂著睜眼,迎面瞧見來不及收斂的厭惡臉,抬手就是一個掌,“好你個賤/人,你是嫌我臟?真是愈發抬舉得你不曉得自家是個什麼份!”說著撐起來,“老爺我就是八百年不洗子,也比你高貴些,哼哼!”
他吭哧吭哧笑起來,櫻九卻淚眼婆娑捂著臉哭,哭了片刻,又是撒又是耍橫地拿腳蹬他,“我什麼份?我原是你家挑糞擔水的丫頭,你收用在屋里,著你的打罵,還要著你幾房妻妾的氣。不得是我命苦,何必活著,不如一頭吊死歸了西,到菩薩跟前問問,怎的遇見你這麼個索命的閻王!”
那盧正元見哭哭啼啼解下帶,往床梁上掛,酒立時醒了一半,忙下脾氣來勸,“使不得使不得,我的心肝寶貝兒,你要死了,不如先把我盧正元殺了,好到地下,陪你做對鬼夫妻。”
櫻九噗嗤一聲破涕而笑,匆匆又撅起來,拿眼乜他,“哼,你也就在我面前逞兇霸道的,到你那太太跟前,你也敢這般欺來著?呸、我瞧不上眼,你若有能耐,就不該人欺到家里來,還一條直直的腸子待人家。真是個八百年難遇的糊涂人,虧得經營著這樣大的家業,還做著,真真是全耐祖宗庇佑。”
這一場鬧,盧正元酒已醒了,琢磨這話有些暗里意思,便摟著問:“你休要諷我,什麼被人欺負到家里來?誰來欺我?我盧正元上無父母,左右無兄無弟,縱有些親戚,也都不是同脈,家中大小事無不是我說了算的,誰還敢欺我?”
“瞧,還真是個糊涂腸子。”櫻九推他一把,滿面冷峭,“實話告訴你,虧得我替你留著心,否則,你怎的死的都不曉得。你只顧在外頭鬼混,哪里曉得后院失火?人趁著你不在,把/夫都引到家中來了,你還做夢呢。”
盧正元臉驟變,“什麼/夫?又是哪一房?”
“哪一房?哼,還不就是你那神天菩薩掐算來的正房太太?你不在家,那/夫就裝作織霞鋪子里的伙計,隔三差五往家中來,給裁裳量段。趕巧我那日也要裁件裳,請了那林裁來,迎面一瞧,便覺面,想了好些日子才想起來,你那正頭太太出嫁時,他還跟著你的馬往府里去迎過親,你道是誰?”
盧正元將兩團稀稀拉拉的眉蹙起,“誰?”
“都察院施尋芳施大人家的公子,如今在通政司當差的施兆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