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萃裊暗忖今日客多,免得鬧出來傷面,灰溜溜帶著紗霧走了,預備來日方長。
馮照妝這下得了意,吃了茶方才說要先回家去,“我坐了馬車去,等桓兒來了,你晚間坐他的馬車家去。”
客聲喧嚷,馮照妝辭去,檐外春正盛,暖洋洋照著遠黛青山,青山,席酒歡,舊友得聚。
周乾打登封功而歸,奚桓遠道接了他,共回云林館,邀了連朝施兆庵四人共聚。席上周乾說起在登封的經歷,跌宕驚險,幾番輾轉。
“不管怎樣,總算功回京,”奚桓提杯相賀,“皇上前日召見,還說起你與欽點的任大人十分得力,聽那意思,不得潘懋的事辦法,要著意吏部升你。”
竹林簌簌,似流水沁人心脾,周乾滿面春風地朝上打個拱手,“皇上天恩,也是托皇上洪福,才把登封的案子辦下來,如今那邊已經收押了布政使,只等明日見過皇上,大約就要下旨押他回京審,審出潘,潘懋也難辭其咎。”
那連朝曲著膝,手腕洋洋地拍著案,“有登封這樁案子,還有荊州福建的案子,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這回也難化險為夷。”
施兆庵吃盡一杯,些微僝僽地落下玉斝,磕得叮咣一聲,像一記警鐘,“還是當心些吧,如今各地員的參潘家父子的疏本我只收到兩三本,都是些不痛不的小事,他們還在觀。”
“他們從前上的疏,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潘家父子以莫須有的罪名反參一本,如今心有余悸也在所難免。”奚桓篩了盅酒敬他,“兆庵兄還得多費心。”
因周乾還要往薛家去拜見,幾人酒過七/八,便各自散了。奚桓與施兆庵一路騎馬回城,路上閑談,奚桓說起花綢在盧家幫忙,要往那里去,順便去祭拜。
施兆庵拽著韁繩的手一,一顆心跳得驚天地,“盧家誰死了?”
“盧正元,前日夜里沒的。”
他暗暗吁一口氣,悠悠坐在馬上,“怎麼忽然死了?我前些時在、在街上撞見他,還好好的一個人。”
奚桓輕踢馬腹,并馬走到他旁邊,說來好笑,“真是天命,前日夜里,我姑媽去探韞倩表姐的病,歇在那里。夜里那盧正元吃得醉醺醺回家,不留神磕了后腦勺,就倒在地上起不來。慌得我姑媽忙使人回家我,我帶了仵作去,說是痹而亡。素日大魚大吃多了,又趕上吃那些酒,生了場大氣,人忽然就沒了。你說是不是他倒霉?”
風開綺陌,早上的雨潤了泥道,馬蹄踩出黏糊糊的聲音,幾如施兆庵此刻的心,有些拖泥帶水,“貴表姐,是怎麼病的?”
殘煙微障青山,奚桓忽地端起腰瞧他,心暗疑,到底什麼也沒問,只是倏然一笑,“懷了子,誰知前幾日小產胎,一直不好。”
郊林迂回的風低著某些黯然的神傷,施兆庵忽覺后背有些疼,那疼直鉆進心坎里,在里頭打了個,仿佛就有一場夢,落了空。
他不聲地將背得筆直,在短暫的窒息里,有些云淡風輕,“我與你一道去祭拜祭拜吧,雖然我與盧正元沒什麼,好歹也算是同朝為,從前還幫他迎過親。”
不多時奚桓與施兆庵回家備了禮,一齊到了盧家,吩咐小廝抬了祭禮到到棚里擺放,上前祭拜。奚桓抬了一座金山一座銀山,又備了些沉香白蠟,二十兩銀子,還有一頭烤香豬。
花綢出來記冊,瞧見那頭大搖大擺的豬,知道他暗里打趣人家,眼里連連嗔他,“我原是與二嫂嫂一道坐車來的,先回去了,一會子我坐你的馬車一道走,你等等我。”
“曉得,不為接你,我騎馬就來了。”
他背著人,對輕輕挑眉,有些輕狂放浪。花綢心里像闖進來一只迷路的兔,砰砰狂跳,臉上有些紅,四下里瞧一眼,見無人注意,便推他一把,“快去廳上祭拜吧,又不老實。”
韞倩候在廳上等著回禮,正趕上吃晌午,客或在外頭用飯,或是在家吃了午飯過來。靈堂一霎空空的,只有家下人在跪拜燒紙,火迎在韞倩空的臉上。
不知道施兆庵會來,迎面瞧見,有些錯愕,臉上連連變了好些,最后萬懼頹,只有慘淡的一抹白,仿佛一段跌宕浮沉最后又千瘡百孔的人生。
遞了紙錢,施兆庵接過,眼神匆匆錯,他的目就有了退。來前,他設想了千百種可能,也許會怨他利弊分明,或是罵他負心薄,他都不怕的,他準備好承任何怨憎。
但沒有,只是平靜而坦然地,麗地轉了個,領著他們上前祭拜,“多謝厚儀,不甚激”。
大概已經原諒了他,施兆庵想,可他卻愈發無法寬恕自己。
他的背上結了大片的痂,有的甚至留了疤,大概是傷到了骨頭,每逢下雨,脊梁里總犯疼,吃了幾副藥,仍不見好,大概與他心里的愧疚一樣,不能治愈了,折磨得他時常疼翻在床上,茍延殘地,總想起拿剪子對準自己的模樣。
他一,就對著面前的靈位跪下了,將廳眾人皆嚇了一跳。奚桓彎腰瞧他,又瞧瞧前頭白漆的“盧正元”三個大字,滿目疑,“你糊涂了?非親非長,你跪他做什麼?”
施兆庵充耳未聞,一張張往火盆里丟紙錢,燒起的飛灰掠過他的眼,他盯著面前的靈位,好像是憑吊一份由他親手點燃的、又親手澆滅了的希,在無人理解的沉默里。
韞倩就站在邊不遠,什麼都沒說,已經是團不會再復燃的冷灰了,只等他起,對他按禮福了個。
施兆庵作揖回禮,沉沉的嗓子里好似墜著千言萬語,又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且請節哀。”
旋即他轉,一陣風卷來,牽牽絆絆的飛灰撲朔在他后,他的背影則一點一點消失在紛紛的白幡間。
城滿梨花來辭汝,從此人生各西東。
風搖梨花,撲朔進車窗,花綢手接了一片,矚目片刻,又被風撲朔而去,在將墜的斜里,沒了蹤影,幾如一聲吹散的嘆息。
“噯,”另一縷似疑似嘆的沙啞聲音響在耳畔,扭頭一看,是奚桓興致的臉,“你說,施兆庵跪那姓盧的做什麼?我想了一路,橫豎想不明白,先生,求您給學生解。”
花綢笑笑,丟了車簾子,垂了下,“他跪的是他的良心。”
“什麼?”奚桓愈發把對濃眉皺不平,“我不明白。”
花綢歪悵怏地嘆,“你往后要當心他,一個人倘或為了權利,連自己的都不要了,那麼親人、朋友,什麼對他都不再重要了。”
奚桓似懂非懂,索事不關己,豁然一笑,“聽你的,你一貫看人很準,往后我留心就是。”
兩個人說說笑笑,走到家來時,天還亮著。奚桓有些困倦,就倒在帳里小寐,花綢吃了盅茶,預備椿娘去廚房里提飯來擺,正要到床上去搖醒他,卻見馮照妝屋里的翠進了屋。
那翠朝床上一眼,拉著花綢的腕子踅到屏風外頭悄聲說話,“姑媽這時節才回來呢,我都來找三五趟了。”
“二嫂嫂找我有事?”
翠連笑帶點頭,晃著珠翠環珰,滿目的喜氣,“焦太太來了,請姑媽到屋里去坐著說話,在我們那里吃晚飯,您屋里就不要擺飯了。”
這焦太太是太醫院院判的夫人,因出商賈,不認得字,不大京中眷瞧得起。趕上馮照妝娘家又是縣的出,早年范寶珠當家時,眾人都趕著奉承范寶珠,不大結,這焦馮二人一來二去地,竟有幾分惺惺相惜,十分要好起來,時常來往。
只是花綢與不相,素日撞見,也不過點頭笑笑,怎的兀突突要去作陪?花綢思來有事,朝屏風后頭瞧一眼,“是什麼事呀?桓兒睡在這里,一會子醒了就要吃飯的,我吃了飯再去?”
那翠又握著的手腕搖一搖,“哎呀姑媽怎的遷延起來?桓哥兒醒了要吃飯回他自己屋里吃去,我們屋里有好事呢。你道怎的?今日你在盧家幫著記帳,焦太太娘家兄弟與那姓盧的在南京有生意往來,原是到京來探姐姐的親,撞見那姓盧的死了,他也去祭拜。外頭見了您,回去與焦太太說了,這不,焦太太先趕著來探探風。”
“啊?”花綢滿臉不肯信,“這怎麼話說的?我我……”
“我什麼我啊,快走。”翠只顧拉著外頭去,“好事呢,焦家在南京,買賣做得大,份雖不高,勝在有錢,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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