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也不住拽他往上走,“老爺,太太還在家呢,您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奚甯閉一閉眼,到底轉了,艱難地挪步,眾人忙將其團團圍住,往上游護送。小半個時辰才走出百來丈,地勢漸高水位漸低,展目一,天混沌,暴雨傾城,水有浮尸,幾十畝田地已經沒了蹤跡,離得近的屋舍,已被洪水吞沒半墻,水還在杳杳往更遠出奔流。
奚甯心中大慟,他自久居京城,久居富貴,年年都有旱澇災害,不是那個省就是這個縣,呈遞在他面前的,始終是一些干癟的數字。時而久之,他已經麻木到不能想象,區區幾百畝田,幾千生民,竟然是如此浩瀚的一方天地。
雨水混著他的淚,融渾濁的洪流里,他忽然自嘲地笑,笑自己枉為宰輔,高喊蒼生,卻也不過是個在宦海里玩弄權、無所作為的庸才罷了。
雨滴與愧疚低了他的頭,片刻抬眼,迎面在遠水中看見奚緞云,也被十幾名差役護著,鬔發髻,被雨沖刷得著皮,正于茫茫洪流中驚惶張著走來。
四目一,奚緞云又驚又喜,艱難地涉水往前跑,奚甯心一跳,也跟著涉水而來,跑近了,抓著兩個胳膊咬牙切齒,“不是你在家等我麼?你怎的跟來了?!”
雨聲太大,水勢太洶,漫天哭天搶地的嘶喊,奚緞云唯恐他聽不見,也聲嘶力竭地喊:“我不放心你!我才不要在家等、你要是死在這里了,我等不回你怎麼辦?!”
說著,心也像有場洪流退了,出一點干燥的陸地。劫后余生地嚎啕大哭起來,抖著手,將他臉上的發撇開,捧著他的臉看,“甯兒,我要急死了,他們說你往泄洪這里來了,我好怕……”
奚甯顧不得四下有人,忙將抱著,“不怕不怕,我有人跟著,不會出什麼事。快往上游去,一會兒水淹過來,想走也走不了。”
“你呢?!”奚緞云急了,攀著他的胳膊不放。
“我也去。”
奚甯拉著,狂雨洪流中艱難跋涉,奚緞云攥著他幾個指節,只怕一撒手,他就消失在茫茫四水中。還未登岸,不想奚甯猛地一彎腰,嘔出口來。
墨云天,那汪漬頃刻被奔騰的水流沖散,但奚緞云還是瞧見了,仿佛就有一場傾城暴雨在心里下了兩輩子,那麼久,那麼冷,難得有晴天。
斷雨零風同樣輕襲了錦繡京師,卻是溫而綿的,像有人的親吻,潤了花泥,發了春暉,兩地或有不同,但兩地脈牽。
花綢燙了壺葡萄酒,與奚桓共飲,擱下盅,斜倚窗畔,屋檐外掛著一滿月,風帶著雨拂笑了玉容,“咱們的婚書也不知送到荊州沒有,娘和大哥哥瞧見了,還不知怎樣氣呢。”
“就吧,頂多回來打我一頓。”奚甯拿了件桃的短褙子披在肩頭,趁勢歪著臉親一口,眼睛比星還亮,“冷不冷?”
搖搖頭,偎在他懷里,“登封的布政使押到京,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忙起來了?”
“嗯,皇上下令我復審這個案子,若他不翻供,大約就能輕松些,只要他供出潘來,就能結案。”
“他會招供麼?”
奚桓挲著幾個指端,背靠明月,潺湲地笑,“這就是皇上的高明了,刑部那麼多大人,怎麼不他們審,要我一個新點刑部員外郎來審封疆布政使?還不是因我是奚甯的兒子,我親審,等于把案子給了爹,那位布政使一瞧,就知皇上是不會再向著潘懋說話,他自然就肯招。”
花綢端起腰,篩了盅酒遞他,“等大哥哥與福建的案子辦上來,天下嘩然,潘家就要倒臺了,實乃蒼生之幸。我敬你一盅,祝我的丈夫年功。”
笑嘻嘻執杯與相,叮當一聲,撞出悅耳的歡笑,笑過后,奚桓趁勢將摁倒,窗外細細的雨不知何時,已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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