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來得快一步，綴在后邊的是京兆府衙役，數百名衙役一路以刀背格開人群，勒令街上的學子退避到兩旁文社和書鋪中，從街口到學臺府飛快地清出一條路來。

　前頭京兆尹騎著馬開路，引來了一輛四駕齊驅的馬車，龍蟠車篷，烏木為壁，四匹雄赳赳的大黑馬拉著車行來了。

　車上的人袞冕俱全，袞服上紋著的四條龍可比那卷圣旨灼眼得多。

　兩排衙役負刀長喝：“迎圣旨，跪——”

　滿街的學子都沒回過味來，被這一聲長喝才喚清醒，跪在地上，不敢直視。可惜人著人，行不了大禮，幾乎全都是腦袋抵著前一個學子的背跪的。

　唐荼荼站得偏，早在一群書生砸門的時候，就早早跑到了路邊。借著周圍人多，還各個比高，唐荼荼跪得并不實在，是曲著蹲在那兒的。

　也不知道是胖，還是因為穿的裳比周圍學子鮮艷，晏昰一眼就從人群中瞅著了。

　他扯了扯角，提袍下了車，是繞了個小彎，從邊緩步行過去。

　大門前的學子跪了一地，全低著頭，無人敢看，晏昰長袖擋著手，在唐荼荼腦袋頂上重重拍了個栗。

　撂下淡淡一句：“哼，你倒是湊熱鬧。”

　唐荼荼：“……”

　抬起頭，向了二皇子。明明那晚上已經看清他長什麼樣子了，眼下，唐荼荼瞳孔還是不由地亮了亮。

　面容冷峻，行事端方，這一朝服威風凜凜，與他相得益彰，當得起天家氣象四字。

　外邊這麼大的靜，那位學政大人總算是出來了，衙役攙扶著，連走帶跑地趕來，分明是平地，他卻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明顯得厲害。

　“恭迎二皇子殿下！”學政大人一個叩首拜倒在地上，痛聲道：“微臣昨日中了暑氣，一大早頭暈腦脹，飯也沒吃，方才一聽這些學子刁民挑唆來鬧事，微臣急得兩眼一黑，暈了好一盼，這才醒來。”

　晏昰垂眸瞧他，和和氣氣笑了聲：“那馮大人再歇歇。”

　馮大人他這脈脈溫和的聲音給蠱住了，總算能勻氣，起服袖子了滿頭的汗，退到了一邊去。

　晏昰掃向傳旨的武侯，那武侯便恭恭敬敬展開圣旨，聲音洪亮地念起來。

　這圣旨寫得并不晦，唐荼荼勉勉強強能聽得懂，刨開開篇那幾句繁文，后頭說的是——“這次鄉試試題由翰林院和國子監重出，兩邊各出五道，題出好，即刻封匣中，由學政欽差帶各省；擬題人住進外廷統一監管，鄉試結束前不得出；各省開考時，開題匣，擇其中六道。”

　這就保證了第二套題的萬無一失。

　停了兩息，等學子們喧嘩完了，武侯又念：“學臺徇私泄題，上不敬天地君，不敬圣賢師，下不敬天下學士。學政馮炳，數罪并罰，判斬立決；其余泄題、賣題者，由大理寺立案徹查，嚴懲不貸。念在太后華誕在即，買題者不予追究，切記警醒，不可再犯。”

　那位馮大人愣愣聽著，聽到“斬立決”三個字，一時間天旋地轉，在了地上，只哀哀了聲“微臣有罪”，哀呼聲遽然變了調，了一聲凄厲的：“殿下——”

　后半聲凄慘至極，渾不似人聲。

　唐荼荼猛地抬頭去看。

　那位穿著袞服趕來的殿下手中刀閃過，馮大人的腦袋轉過了個詭異的角度，一片霧驟然噴灑在學臺府門前。

　那片霧綻開時，唐荼荼怔怔看著，竟忘了閉上眼。

　衙門前圍著的學子也都被震懾住了，跪在近旁的書生們惶恐至極，連滾帶爬地往后躲。一片驚呼之后，人群喧鬧地議論起來。

　不知是誰領了個頭，學生們鋪天蓋地地喊著“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喊聲如水般從街頭涌到街尾。

　衙役將那爛泥的尸拖走了，沿著街一路走出去，送上囚車示眾。

　唐荼荼仍呆呆著馮大人的尸，兩個衙役也不抬不背，只他雙拖在地上，像拖著個爛麻袋，一路游街示眾，毫無做人的面。

　一個寒戰，忽然抖得厲害，從頭發一路冷到了足尖。

　猜得沒錯，殺幾個老學究快速平息民怨，泄題的事兒就能掀過去了，這些擬題的先生手腳不干凈，要麼多年來給自家子侄泄題，要麼是知不報的同犯，殺得不冤。

　可卻沒有想過是這樣的……沒有查案，沒有判刑，沒有下獄，沒有冤……什麼流程都沒有，在數千學子面前，拔刀就斬。

　明明他前一刻還在戲謔“湊熱鬧”，嘲諷那位馮大人“再歇一歇”，怎麼轉眼就能提刀殺人呢……

　宣完旨，從京兆府跟來的文書立刻抄了圣旨，衙役們一張張地滿大街小巷，布告全城。

　等二皇子和京兆尹都進了學臺府，一群捕頭衙役也都跟著進去后，跪了一地的學子們才相扶著站起來，瞧了一眼地上濺了一大片的點，紛紛側目不敢再看，速速散去了。

　唐厚孜貓著腰進人堆，自己也抖得厲害：“荼荼，你有沒有事？你怎麼了，怎的站不起來？”

　唐荼荼丟了魂似的任他攙起來：“我沒事……”

　唐厚孜失了面，破口斥道：“你又莽撞！總是莽撞！你一個孩兒，你……”

　離得近的書生都過來，唐厚孜住了口，他舍不得荼荼在人前丟臉，恨恨瞪了一眼：“我回去再訓你！”

　唐荼荼嗯聲應住。

　腦袋上的那點疼早不見了，唐荼荼卻沒回神，著二殿下走衙門的背影，怔怔丟了神。

　唐厚孜也跟一樣著，聲慨：“怪不得都說天子耳聰目明呢，清早學子們才開始聚眾討說法，一轉眼圣旨就寫好了，真是太快了。”

　唐荼荼卻覺得不是。

　這會兒太才大升起來，算算時辰，早朝的朝會都未必開得完，就算開完了，宮外的信兒傳進宮里，再下詔擬旨傳旨，不可能這麼快，只能是昨夜就請好旨的。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兒。

　……這只能是那位二殿下的手筆，不然他一個皇子，也不該來得這麼快。

　他是帶著圣旨，帶著“斬立決”的心思，備好了刀來的。

　唐荼荼勉強打起神，和哥哥說了一會兒話，等周圍著站不起來的學子，被同行人扶著三三兩兩地散去，人不那麼了，他二人才去找岳家的馬車。

　不等上車，二殿下的那個侍衛頭子冷著臉追了上來：“殿下說，幾位等等，還有話要問。”

　“還要問話？！”

　岳無忌又哆哆嗦嗦抖了起來，向岳家那幾個兄弟，幾個堂表兄弟都眼神閃爍，竄進了人群，跑得飛快。

　只有他那個年紀最長的堂哥厚道些，高高一拱手，一副“兄弟你自求多福”的樣子，留在了路旁等他。

　不多時，二殿下就從學臺出來了，和京兆尹作了別，朝著街這頭來。

　岳無忌肩膀聳得像只老母，恨不得把自己腦袋也埋在里頭，抓著唐荼荼的袖口，抖著聲。

　“……荼荼姐。”

　唐荼荼瞥他一眼，低聲道：“別這麼畏畏的，大方點，一會兒先跪下認錯，問你什麼答什麼，不要瞞。”

　岳無忌聲音都變了調兒：“我大方不起來……”

　唐荼荼心糟，聽著他趴趴的聲音煩了，怒道：“你要是坦點，殿下沒準還會覺得你像個人才，抬手放你一馬！可你這樣畏畏，看著就像個傻蛋，說砍也就砍了。”

　岳無忌立馬把脖子和膛直了，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到了路旁。

　一旁的廿一眼皮一跳，心說：妄猜殿下心事，該打。

　可廿一心里又有點驚奇，因為這唐二姑娘說的是對的。廿一在主子邊跟了好幾年，對主子習得比誰都，像這岳家爺這樣，犯了錯還畏畏的，在殿下跟前一定討不了好。

　影衛散兩排，護著他們主子過了街。那位二殿下負著手行來，神冷峻一如平常，臉上瞧不出半點心神不寧的樣子，不像是個剛斬了人的劊子手。

　他仿佛不經意似的，也選了岳無忌剛才進的那家又逢君文社，還巧之又巧地，選的雅間也是他們前腳剛離開的梅字間。

　唐荼荼確定了心里的猜測，這位殿下，真的一直在盯著。

　腦子飛快地想，學臺泄題一事知未報，是錯；可今日差錯的，也算是做對了事，功過兩相抵，就算抵不了，也要不了命。

　抱著最壞的打算，唐荼荼抬腳跟進去了。

　“荼荼……”

　唐厚孜要跟上，卻被攔下了，只能憂心忡忡地著妹妹進去，雅間門被四個面若冰霜的影衛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