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喜俊專門等到第五聲才接起電話,氣吁吁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邊安靜了許久,然后想起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小姑父……你生病了?”
是顧宜香。
男人嘛,多數都是那種孩子罵他一句,都能理解“要吸引我注意力,不然干嘛不罵別人”的存在,更別說顧宜香表現得那麼明顯了。
高喜俊當然能看出來顧宜香喜歡他,這讓他特別驕傲。
“顧棠你不是看不上我嗎?但是你家里比你年輕,還活潑可善解人意的小侄喜歡我。”
他潛意識里還有個藏得特別深的念頭,他隨時能用這個報復顧棠,報復顧家。
“你別我小姑父……我當不你小姑父了。”
顧宜香是逃課出來打的電話,磁卡還是問同學借的。
“小姑父,你別這麼說。我還是——想讓你當我小姑父的。”顧宜香難過得要死,但是為了不讓高喜俊擔心,語氣輕快道:“其實我爸爸跟我二叔都特別喜歡你,就是我小姑……”
“被我爺爺慣壞了,不嫁給你嫁給誰……我、我還等著你給我輔導作文呢。”
高喜俊笑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道:“你趕回去上課吧。也別忘了你的文學夢,我覺得你很有天分,你一定要努力。”
“我知道了,小——哥哥你也一要好好養病呀。”
顧宜香說完飛快掛上了電話,捂著自己通紅的臉一路跑回了學校。
打電話的時候心還好,但是電話一放下來,高喜俊就又開始抑郁了。
他還得上班,他不想上班。
這麼磨磨唧唧三天,到了周四早上,他萬般無奈還是去了公司。
雖然一路都給自己打氣,這是顧棠的問題,太厲害了,這就不是媳婦該有的樣子,但是等騎著自行車到了工廠,他就慫了。
這一路上,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跟他打招呼。
“這不小高嗎?聽說你病了,嚴重嗎?瞧你小臉白得,是因為不好所以才沒結婚吧?”
“我——”
話沒說完,這人騎著車就走了。
然后下一個又來了。
“小高啊,病好了沒有?沒有就再歇兩天,你看你這騎車慢得,病指定沒好!”
“我沒——”
得,又換一人。
“小高你得鍛煉了,這才十月你就開始生病了?這樣的可干不了工作。”
顧大志在廠子有威信的,而且還是他們廠子的標桿人,說起來都特別驕傲,行業里說起顧大志,多數人都是知道的。
雖然在培養顧二興這事兒上失手了,但是他也有不正經徒弟的。
顧大志前后一共8個徒弟,6個已經出師,4個還在機械廠,兩個被調去了的別的單位,最高的一個已經評上了7級鉗工。
他邊還跟著兩個,是退休返聘之后才收的,算是廠子專門給他派來打下手的。
這兩人都是20剛出頭的年紀,直接就在自行車棚堵人了。
“姓高的,你還敢來上班?”
這兩人沒堵門口,是站在里頭的,高喜俊騎著車子進來才看見人,然后就來不及了。
他哆嗦了一下,差點沒撐住車子摔下來。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就你這樣還敢想我們師傅的兒?”
“真是哪哪兒都窩囊,不想結婚你早說,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居然還躲了三天,怎麼怕我們收拾你?”
“你怎麼還敢上班呢?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這次是真的嚇人了。
高喜俊自詡是個文學青年,他是不太看得起廠子里這些工人的,他覺得他們沒文化,沖,遇見點事兒就要掀桌子,但是如今發生在他上——
“打人了!救命啊!鄭立和韓青打人了!”
早上上班時間,雖然高喜俊一路騎得慢,幾乎是最后一波才到的,但是車棚也不是完全沒人。
他這麼一喊,不遠幾個人都扭頭看了他一眼。
當時就有人罵道:“你有點出息!離著兩米遠呢,他們怎麼打你?氣功嗎?他們要有這本事,他們還能在機械廠上班?”
“呸!”鄭立沖他啐了一口,“我都不稀罕打你!臟了我的拳頭。”
韓青也沖他啐了一口,“離我們師傅遠點,不許去找我們小師妹,不然要你好看!”
等著兩人走遠了,高喜俊這才小聲來了一句,“神經病!武俠小說看多了,還小師妹?比你們至大了三歲!”
高喜俊原本以為差點被人打就是最糟糕的事了,然而等他到了辦公室,他才發現還能更糟糕。
高喜俊在宣傳部工作,是文化程度最高,而且專業最符合的一個人,平常負責寫寫稿子。
比方廠子廣播室的稿子、對外的一些宣傳稿,廠子里的廠報,宣傳一角,學習重要文件等等。
尤其是這半年,顧大志還專門跟書記和廠長提了兩句,“年輕人就是要鍛煉嘛,多給他派點活兒。”
這兩人出去開會的時候,有些不太重要的發言稿,尤其是那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稿子,也讓他寫過兩次。
他一進去,主任就把他到里頭小辦公室了。
“你這個稿子寫得不行,重新改。”
高喜俊接過稿子,低頭一看,400字一頁的稿紙,加起來一共4頁,不到1400字。上頭批注一句話:太長,改短一點,言簡意賅,不要啰嗦。
“好的,我這就去改。”高喜俊拿了稿子就要出去。
主任又道:“你等一等。”等高喜俊轉過來,主任嚴肅正經地問:“你是不是對單位有什麼不滿?”
高喜俊愣了一下,“沒有。主任,這從何說起?”
“那辦公室通知你搬東西,你為什麼不去?單位的制度,就是結婚才有分房,而且這個結婚,是按照結婚證來算的。前頭單位看你是個大學生,對你也多有照顧,但是你不能理所應當,你為單位做了什麼貢獻沒有?”
高喜俊正要說話,主任抬手往下一,繼續了。
“咱們是個機械廠,所有的效益都來自于車間的工人,是他們的辛勤勞才讓機械廠能繼續存在下去。你呢?你不產出任何效益,你要明白這一點,你是來給廠子服務的。你要謙虛謹慎,你讀了大學是為了更好的工作,不是為了瞧不起人。”
道理上完全說得通,自邏輯。
“而且你還是個大學生,你應該是明事例的,這是單位的規定,你什麼時候去搬東西?”
“盡快。”高喜俊就說了兩個字。
主任搖了搖頭,“你這個人,盡快是什麼意思?咱們員工大會上才說過的,工作中不能用盡快,一會兒,馬上這種詞語。要確到時分秒。”
高喜俊艱難地說:“這周日就去搬。”
主任再次失地搖了搖頭,“辦公室給你一周的時間,你就非得拖到最后一天——這一點人家顧師傅就做得很好,人家當天晚上就把東西搬走了。你呀,你還是太年輕,做事沒有一點理。”
“……當天晚上就搬走了?”高喜俊不可置信的重復道。
主任道:“行了,你出去吧,好好改稿子。”
高喜俊失魂落魄走到了外頭大辦公室。
宣傳部加主任一共六個人,剩下五個都在外頭大辦公室里坐著。
高喜俊一出來,就有位老大姐道:“小高,你太沒有責任心了,這是你上最大的問題!”
“不是……”高喜俊下意識反駁道:“是太厲害了,看不起我。”
“我也看不起你!你一點擔當都沒有!遇見問題不知道解決,先推給別人,你這樣的人當年要是在我手里,我肯定就把你退回去了!”
“對!而且厲害一點有什麼不對?婦能頂半邊天,我們什麼都能做!”
這辦公室里頭,三個年紀大的都快六十了,當年都是扛過槍的,說話做事特別正經,而且勇于擔當,從不拖延問題。
高喜俊腦海里還想著顧棠是真的不打算跟他過了嗎?反應木木的,這就人更加討厭了。
等于說他這一波逃婚下來,顧大志的關系是徹底的厭惡他了,加上那頓變吃飯的喜宴上,顧棠是真的大方,進退有度,這麼一來,連路人也轉黑了。
高喜俊挨到中午,都沒人他去吃飯,他也不想去吃飯,就這麼干坐了一天。
寫稿子這種事也是要心的,他這麼一自閉,稿子就沒寫多,而且腳邊的廢紙簍里,紙團子已經堆滿了。
等到下班,主任過來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高喜俊,你是不是對單位有意見,讓你寫1000字的稿子,你撕了一本稿紙?你覺得這合適嗎?你不能想好了再寫?”
主任蹲下腰撿了兩個紙團拆開看了看,“稿紙雖然是單面的,但是背后也能寫,你寫兩行字就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