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居寒皺眉,已無心再追究稱呼的改變，隻徑自接過遞來的紙，展開後匆匆一覽。

這一看,即便是多年來見慣風浪的顧居寒也難免為之變。

……那是賬本。

邊角有撕下的痕跡,看得出是從一本完整的賬冊中撕下來的,上麵記錄的卻不是尋常生意收支,而是……朝中員賄的記錄。

一筆筆一支支清清楚楚，而這隻是區區兩頁，金額卻已有近萬之數，其中不乏朝中勳貴,還有鄒氏的旁支。

……甚至,也有顧家人。

顧居廷、顧居盛……

顧居寒的手微微地發。

他看向沈西泠,此時的神已經完全變了,嚴肅到極點,同時也依稀有些支離。

他問：“……這是什麼？”

沈西泠很平靜地看著他,明明如此病弱,可竟顯得氣度泰然,彷彿一個真正的掌控者。

靜靜地答：“將軍既已看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再問我。”

顧居寒地看著,手無意間將那兩張薄薄的紙攥得褶皺起來：“西泠,你到底要乾什麼？”

這些行賄賄的記錄,若是被捅出去，那……

與顧居寒相反,沈西泠的神則顯得很淡然，甚至彷彿陷了什麼回憶，看起來遊刃有餘。

一邊回憶著一些頗為遙遠的往事，一邊淡淡地說：“我的過去,想必將軍也都是知道的，大約從十二歲的時候起便開始做小生意了，如今想來也有些趣味。”

顧居寒不意忽然說到這些，有些怔愣，而他的確知道一些的過往，據說最開始上手的生意是織造，如今在江南江北都勢頭強勁的白疊子織造生意最初就是從手上起來的。

而此時的眼神有些縹緲，似乎想起的事越來越多。

“那時在江左，生意是很不好做的，因各行各業都有行會把持，而行會背後又是世家，留給其他人的路很窄，”平鋪直敘地說著，“我那時也很迂腐，明明可以倚靠他、借他的權力為自己斂財，可卻偏偏想著要靠自己，再難也不去求他幫我，或許那時他也很無奈吧。”

一說起那個人，的神便越發起來了，似乎到有些熨帖。

“人總要為自己的不更事付出代價的，隻是那時我付出的代價有些太過沉重了，竟是一條人命，”的語氣低落起來，“那是一個跟我做事的掌櫃，因我不懂得迂迴，他便被行會的人害死了，一家人都失了生活的依仗，我記得那時他的孩子纔不過八歲，卻就那樣失去了父親。”

的神依然帶著那時的傷痛，令人意識到這些陳年的傷疤依然留在的心底，而靜默片刻後卻又重新平靜下去，顯示出此時心境的剛健——可以控製自己了。

“從那時起我終於明白了，權力是多麼骯臟的東西，它可以輕易殺死一個人，也可以輕易毀掉一個家庭，”頓了頓，神沉鬱，後來又漸漸通起來，“可它也不是一無是，起碼我明白了，人在最危險最迫切的時候，唯一能求助的也隻有權力。”

“我冇有權力，但我有權力以外的東西，可以借它去換，”掃了一眼顧居寒手上的那兩頁薄薄的紙，“我可以用錢去買權力，他們收了我的錢自然就要為我辦事——至於他的事，將軍若是為難，我便去找這些賬冊上的人罷了。”

說得這麼清淡這麼從容，可是顧居寒知道，這是脅迫。

在威脅他。

知道的，找任何人都不如找他有用，他是大魏的燕國公、上柱國之尊，在陛下麵前說話最有分量，本不會捨棄他去找這些賬冊上的人辦事，否則豈非南轅北轍？如今特意將有顧家人名錄的賬冊給他看，就是在脅迫他：如果他不幫，就會對他的家人揮刀。

不過這大概也不是全部，是知道他品的，若舍他一家能救一國，他一定會不惜大義滅親，所以還給他看了更多的名錄——如果將這些名冊呈給魏帝，那麼大魏的朝堂會發生怎樣的震？如果借這個名錄挑起朝堂黨爭，那大魏的朝局又會如何？

……在脅迫他，以他的家族乃至於他的國家為籌碼。

顧居寒一時之間甚至說不出自己有什麼覺了。

心痛麼？當然。他是鐘於的，甚至直到今天不顧地衝進火海之前，他都荒唐地寄於能走出對那個人的執迷，放下前塵過往、回頭看看他，而現在他終於知道他這個念頭有多麼可笑了——不僅不會他，而且還不惜為了齊敬臣將他打地獄。

是如此的狠心。

而除了心痛之外他也到困。當年嫁給他的時候孑然一，生意的基都在江左，雖則他知道齊敬臣另給了一筆錢讓保護自己，卻絕不至於讓在短短五年間積累下如此的財富。的怡樓和金玉堂雖然進項厚，可要以一己之力行賄如此多的朝廷員是絕不可能的；即便真能辦得到，這麼多年他也不至於一點風聲都收不到。

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有人在幫。

絕不可能是齊敬臣，他遠在江左，被大梁朝堂上的重重殺局困得分乏，他都自難保了，怎麼可能再手到上京來幫？

那究竟是誰？

沈西泠知道顧居寒的疑慮，而當然不會告訴他，幫的人是的父親。

沈相的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沈家也的確早已化為塵埃，然百足之蟲即便死，卻也留下了無窮的產——並不僅僅是銀錢，而是門路。

十年前沈相曾托門人舊仆將兩筆錢財轉給齊嬰，那位老仆原姓龔，名龔峙，在將沈西泠托付給齊嬰之後便離開了江左之地，轉至江北姓埋名。

沈相生前願是妻平安，而沈西泠那時雖被納齊嬰羽翼之下，可也難保往後會否再次流離失所，是以龔峙離開江左後仍一直暗中關切著沈西泠的境況，並在五年前齊家事發、遠嫁江北後再次找到了。

那時沈西泠意誌消沉，久久無法從當年之事中回過神來，而龔峙的到來於而言無異於天乍破。

得知這位先生曾是父親左膀右臂，且多年來始終暗中關照著，自然為此容。而當龔先生聽聞齊嬰不僅對當年沈相所贈資財分文未取，還將自己的私產變賣用以為沈西泠謀生時，便不深為慨，當時便歎曰：“沈相果然並未看錯，那齊敬臣確是值得托付之人。”

自那之後，龔先生便以一個尋常賬房的份留在了沈西泠邊，明麵上替料理著怡樓和金玉堂，暗中則將當年沈家通商的門路移給。

沈西泠原本是個與世無爭的溫吞子，即便時經曆生死大難也不曾更改本心，可五年前的那場禍事實在傷筋骨，尤其因為波及了齊嬰，更在心中留下了瘡痍。不知花費了多心力暗中經營著自己的這個無形的王朝，籠絡著不儘其數的南北商賈，他們中的大部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為誰做事，隻是在得到利益的同時分頭依命給南北朝廷的各層員行賄，既依附這些權力而生，同時又將其變自己的犬牙。

財富永遠都遜於權力。

然而，當財富膨脹到一定的程度，連權力也將不得不低頭。

沈西泠當然不會把這一切的原委都告訴顧居寒，隻需要從他那裡得到一個結果，此時眉目安定，落在顧居寒眼裡卻不讓他想起了齊敬臣。

……從什麼時候開始，竟與他如此相像。

甚至連坐在那裡與人博弈、乃至於掌控一切的神都與他如出一轍。

同樣篤定，同樣平靜，同樣無所迴避。

他心中實在痛得厲害，以至於有些失了章法，看著慨了一句：“西泠……你怎麼會變這樣？”

他還記得他們初相見的時候，正在上京某熱鬨的街市，那時是那樣乾淨，甚至會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小乞兒同人爭執、不惜捨出自己也要護著比更弱小的人，當對他笑的時候眼中冇有一蕪雜，隻有清，如同一場江左三月的煙雨。

可現在……

在舞弄權——甚至比這更糟，在驅使利用權力，以實現自己的私。

……怎麼會變這樣？

而沈西泠聽見他這一問，神卻變得有些幽深。

對他笑了笑，可眼中卻浮現更濃稠的哀傷。

“溫若，”說，“你不會懂的。”

的聲音有些空，眼神越□□緲了，眉頭益發皺起來，似乎想起了一些令痛苦不堪的往事。

“我曾問過他，我是不是應該改變，是不是應該變得不擇手段，”的聲音很低，“那個時候他告訴我永遠不要變，他說他會永遠保護我，他要我永遠乾乾淨淨的。”

這時淡淡笑了一下，麗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