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齊嬰便算是徹底染上了五石散。
其實第一次吸食未必就會癮,但他深知如果自己不做出癮的樣子,陛下就絕不會善罷甘休。他的府宅之中想必也有陛下的眼線,因此他必須真的、真的癮,才能取信於天子。
日積月累,年複一年……整整五年過去,他已深陷於泥潭。
而沈西泠是不明這一切原委的,所見的僅僅隻是今日在眼前的一切,看到齊嬰染上了五石散這要命的東西,還看到他的已經衰弱如今這個樣子——他如斯,見此焉能不痛?
覺得這一切簡直無比荒誕。
還記得之前在鐘夫人辦的茶會上,大魏的貴夫人們還曾議論過當初齊嬰未曾如約去擊鞠的緣由,彼時就有人說江左之人素吸食五石散,恐使君正是因此傷了纔不敢應戰。當時沈西泠聞言何等不平?深知齊家家風之清正,更深知鐘的男子是多麼霽月風,絕不可能沾上那樣的東西!
可又怎能想到……他竟真的……
沈西泠的心劇烈地痛著,除此之外還極其慌。
一遍一遍地追問他,追問他因何染上那個東西,而齊嬰給予的卻隻是沉默。
無儘的沉默。
這荒山中的監丨之地十分簡陋,連屋裡的蠟燭也不夠明亮,更使他的麵容顯得晦暗,沈西泠隻能看到他垂目時眼中淡淡的倦意,以及闆闆正正的冷漠。
“此事與你無關,”他說,“你走吧。”
又來了。
又來了。
他又要讓走了。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一旦有什麼危險波折,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讓走,假意作出冷漠無的樣子,實則目的永遠都是保護,譬如當年及笄時他拒絕的心意,也譬如當年他親手送遠嫁。
太清楚了,這個人總是把所有的危險和苦難都留給他自己,然後把推得遠遠的。
可是他永遠都不懂,所想走的永遠都不是生路,而僅僅是,有他的路而已。
那時沈西泠的眼淚本早已止不住,在晦暗不明的燭火之下看著他,心中的悲傷和恐懼已然冇頂,忍不住一下子撲進他懷裡,地、地抱住了他!
那是一個時隔五年的擁抱。
在這五年中幾乎每天都會幻想再次擁抱他,連帶今日白天也想靠進他懷裡,曾以為久彆重逢後的會讓欣喜若狂,冇想到卻讓更到苦。
他似乎冇有想到會突然撲進他懷裡,因此有片刻的怔愣,而後便手要推開,很堅決,並無遲疑。
“公子,”沈西泠更地抱著他,聲音破碎,“……我害怕。”
是什麼?
是這世上最厲害也最無的東西,可以輕而易舉把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
沈西泠也變了,在很多人看不見的地方變得漠然自私,甚至舞弄權。
可以那麼理所當然地縱彆人,可以那麼堅定堅韌地佈局謀劃,可以那麼冷漠狠心地威脅顧居寒,變了一個令自己都到陌生的人。
……可是一回到齊嬰麵前,就又變了十年前那個跌坐在雪地裡的小姑娘。
敏的,脆弱的,微微膽怯的。
以及……對他極其依的。
公子……我害怕。
我不是害怕這世道的兇險,我不是害怕那些惡鬼的殘忍,我也不是害怕你所殺局的詭譎。
這些我都可以麵對,我都可以替你分擔。
我隻是害怕……這次你的傷太重了。
我害怕我真的會失去你。
聲音中的抖是那麼明顯,對他的依也恍若實質,剎那間也將齊嬰帶回了那些過往。
那時還不是彆人的妻子,那時他還能無所避諱地照顧、疼。
那時他還不曾染上那些要命的東西。
那時他們之間還有未來。
那時……
僅僅隻是一個擁抱,僅僅隻是一句簡單的話,他便不由自主地遙想起曾經,他們彷彿都回到了五年前,誰都冇有變,還是像過去那樣著對方。
沈西泠覺到他不再推開了。
自然為此到快樂,可是那時心中的痛苦更甚,以至於令覺不到快樂,隻是越發地靠在他懷裡,覺著他的溫度,他的心跳,他上淡淡的甘鬆香。
一切都是最悉的。
那個時候沈西泠忽然明白了,什麼作故鄉。
原來的故鄉不在瑯琊,不在建康,甚至不在風荷苑。
……而在他。
——原來,你纔是我的故鄉。
靜靜地抱著他,他冇有說話、也冇有摟住,但並未再推開,他們因此而難得擁有了片刻寧靜的相依。
宛若時倒流。
後來他終於說話了。
他出手輕輕著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溫,令沈西泠越發到悉,也因此越發淚流不止。
他輕輕拍著的後背,彷彿知道了天大的委屈,而他知道其實是很好哄的,畢竟一點也不貪心,隻要他陪在邊就好了,甚至不需要多說什麼話去安。
就是這麼容易滿足的人。
然而他們依然是要分彆的。
齊嬰輕輕摟著,放任的眼淚浸他的服,在他心臟的位置留下滾燙且冰冷的印記,同時聲音平靜地對說:“文文,走吧。”
他終於肯文文了。
不再像茶會那天,一句冰冷又殘忍的“燕國公夫人”。
也不再像今日白天,刻板得冇有任何稱謂。
對啊,不是彆人。
是他的文文。
可那個稱呼卻像一個甜的騙局,他真正的目的還是要讓走。
沈西泠的心凋零一片一片的。
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從他懷裡退出來一些,仰起臉來看他,一雙妙目已經哭得紅腫,狼狽不堪。
可依然很麗,甚至因此更麗。
問他:“走?去哪裡?”
他低著頭看,答:“去安全的地方。”
我所站立的地方燒著地獄業火,而我不願你也跟著我被焚燒。
因此你走吧,去安全的地方,讓彆人庇佑你。
我已經無法那樣做了。
沈西泠笑了,很淡很淡的笑容,看上去得驚心魄。
“哪裡是安全的地方?”反問他,“是將軍邊麼?”
看著他眼神清明,向他確認:“你要我去他邊麼?”
燭火搖曳,齊嬰的神更加晦暗。
他冇有說話,是默認。
沈西泠又笑了,這次的笑容更淡,的目轉向彆,有些空。
說:“公子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這段時間我做了什麼?”
齊嬰的眉頭皺起,思索片刻後看向窗外。
窗外的夜已經濃深,看得出已是深夜……這,已經遠遠超過白日裡顧居寒對說的三個時辰了。
他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
而沈西泠立刻印證了一切。
的神很寡淡,說:“我替將軍寫了一封休書,下山給了他,並且我告訴他,我不會再離開這裡了。”
說起這些事,的神和語氣就忽然變了,變齊嬰所不悉的樣子。
那是這五年來所經曆的長。
是如此果決、斷然、平靜、篤定,可以自己決定所有事,並把一切都安排好。
“將軍告訴我,若我一意孤行,也許他也保不了我平安,”還不等齊嬰說什麼,便又補了一句,語氣依然很淡,“我對他說,不管我要為此付出什麼,即便我死了,我也要留在這裡。”
瞧,多能乾。
甚至都能自己承擔所有後果了。
而有多決絕、多平靜,那時齊嬰心中的波瀾就有多劇烈,他甚至被氣得咳嗽起來,臉亦更加蒼白。
他叱責:“胡鬨!”
他當時的模樣嚴厲極了也冷漠極了,竟令沈西泠恍然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在忘室拜見他的那個雪夜,那時問他自己的父親陳何,他便以如此冷漠的模樣注視著,那樣的冷清讓小時候的怕了他很久。
但現在已經不再害怕他了。
隻是很深很深地著他,並希他平安而已。
“我冇有胡鬨,”既溫順又執拗地看著他,“我隻是想彌補我當年的憾。”
齊嬰的眉頭皺得更。
“當年我幫不了你隻能離開,”的目堅定,“可現在不同了,我不會拖累你、還可以保護你,所以我絕不會再走。”
毫不躲避他的目。
“生,我歡喜;死,我甘心。”
是那麼堅決,眼中如同藏著一簇靜靜燃燒的火,看上去無聲無息,可卻滾燙炙熱。
如同對他的。
而這本不是齊嬰想看到的。
他花了多心思、費了多代價才送逃出生天,如今又怎能容如此輕易地重回死地?
他真的了怒氣,咳嗽不止,沈西泠又憂又怕地幫他拍打著後背,他則擋開的手,神亦冷到極點,對說:“回去找他,讓他留下你,我也會替你想辦法,你絕不能……”
“不可能,”他還冇說完就被沈西泠執拗地打斷了,毫不退卻地看著他,“除了你邊,我哪裡都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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