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很主的開口:“后生我一聲畢叔就好了。”
謝子介看了他一眼, 眼睛微微彎下,卻沒有笑意:“看來您姓畢了。”
畢叔搖頭道:“不,我姓謝, 喚做畢忠。”
這名字配合著畢叔現在的份,簡直要讓謝子介笑出聲來。
他們去的是京城一家有名的茶鋪子,畢叔很主的要了兩份茶點,說都是江南那邊有名的手藝。
謝子介看了一眼, 頗為好笑,這兩種倒的確都是他小時候吃的。
這個畢叔他是有一點印象的, 但是不多, 肯定是謝家里的仆人, 哪里的他就不知道了。
反正肯定和謝圣恩是一個路子的。
“我從石雁城來,的確還沒有嘗過南方的手藝,”謝子介說的。
“是了, 那您可要多嘗嘗,”畢叔說,“我家小主人,還有阿憶,也都喜歡這些呢。”
說到阿憶的時候,畢叔仔細看著謝子介的表, 然而謝子介只是沉默地嘗著糕點,不發一言。
過了半晌,在一室尷尬的沉默里,謝子介才緩緩開口:“您說了,他謝圣恩呢。”
老人笑呵呵的:“是啊,他現在做謝圣恩了。”
“你就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謝圣恩問鹿瓊。
鹿瓊語調不急不緩,并不是很好奇:“你如果想說, 可以說,不想說,也可以在那兒看書去。”
鹿瓊本來想去后院,再一想,謝圣恩這脾氣和份,如果不在這里看著,怕他再說些別的出來。
謝圣恩明顯也想到了這點,此時笑嘻嘻的說道:“鹿掌柜還是在這兒陪著我吧,不然我說出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雖然本來也不打算走,但聽謝圣恩這樣說,鹿瓊心里還是生出來了幾分怒氣。
謝圣恩又笑了一聲,卻說道:“你知道你夫君真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謝十三公子貌如珠玉,秀出班行,是謝家同輩里最出的子弟。
畢叔給自己砌了杯茶,又很自然地要給謝子介續茶,謝子介不聲的擋住,畢叔也沒有繼續,放下了茶壺,依然笑呵呵的。
“十三公子出生之前,最出的就是九公子了,因而不人便說九公子肯定不喜歡十三公子,可要老奴看來,他們兩個關系卻是極好的。”
謝子介抿了口茶,茶味苦。
他和九哥的確是同輩里關系最好的兩個。
畢叔看著他的神,心里越發確定了,因此便悠悠然道:九公子當年知道自己爭不過十三公子,便笑著說自己爭不過,那便找個下一代來試試,他年紀還小,尚未婚配,便收了個學生。”
畢叔嘆了口氣:“您說您與謝家沒什麼關系,只是我看了您的臉便想起來故人,想多說一些,公子想來不會介意吧。”
謝子介知道自己此時不能一走了之,拔就走那麼便落了下乘。
這攻心之計,雖然他心中早有預料,并且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真聽到了這些話,還是覺得一陣苦。
便是知道又如何,人都知道痛是什麼覺,但被砍傷的時候,還是會痛的。
“我們家小公子謝圣恩,”畢叔悠悠道,“便是九公子的學生,只不過當時別人不知道的是,他還是九公子的孩子。”
他盯著謝子介的臉,想要尋找怒氣,然而謝子介只是一言不發,又喝了一盞茶。
畢叔笑了一聲。
“圣恩這孩子一直很懂事,謝家只剩下他一個,他就要擔起些責任,謝家的東西該他拿的,他一個也不會拿。謝讓的書,他已經打算全給二殿下了。”
眾所周知,二殿下勇猛過人,但是到書就頭大如斗,再珍貴的古籍被他拿到手,也逃不過被蟲鼠啃咬的命。
謝讓的畢生心,恐怕也流傳不下來了。
畢叔幽幽道:“不然的話,那些珍貴古籍又該落到誰手里呢?”
“比起這個,”鹿瓊又撥弄了一下算盤,語氣依然很平和,“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謝圣恩明顯沒想到鹿瓊會這樣問,先是愕然,隨后居然愉快地笑了起來:“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謝圣恩笑盈盈的:“我爹呢,是謝家的九郎,我自己呢,還是他唯一的學生,謝九郎不肯把我認在他膝下,假托了個師生的名義,不過謝家現在只活了我一個那麼就沒什麼可說了。”
“謝家為什麼會只剩你一個?”鹿瓊很平靜的問。
“因為我大義滅親,”謝圣恩道,“謝家做錯了事,我自然要幫忙指出來的,既然如此,天子仁厚,自然也要我活下來。”
“你就是因此改了名字,”鹿瓊看著他。
“對呀,”謝圣恩點頭。
全天下人都知道這是個假的,謝九郎的年紀想要生出來謝圣恩,也不是不行,但考慮到謝九郎每天被祖父著讀書,稍有閑暇也不過和十三郎一同去看景,謝圣恩真不是他孩子。
但是謝家其他人都已經死去,又有誰能來作證呢?天子說他是那就是了。
“你夫君,”謝圣恩慢吞吞道,“算起來我該做十三叔呢,我爹生我,也是因為和十三叔的矛盾。”
“我不認識你十三叔,”鹿瓊打斷道,“我丈夫祖籍是在石雁城的。”
謝圣恩哈哈一笑:“你還在維護他呀。鹿掌柜,你本來也不就是個農嗎?你猜他會怎麼說你?”
救下阿憶那天應該是個雨夜。
謝子介的記憶里,他和九哥那天一同去山寺里面玩耍,回來的時候九哥突發奇想,說要換條路走。
他自然沒什麼不愿意的,兩個人便帶著小廝從另一邊回家。
他們也就是在那兒看到了,抱著書,被幾個大孩子打進泥地里的阿憶。
他們救下阿憶后,才知道他父母雙亡,已經被族里趕了出來,因為想去聽課卻被誣陷,別人的書,馬上就要被打死。
九哥心善,便收了阿憶,說是做書,但差了十五六歲,其實算當半個兒子養。
阿憶這個名字是九哥后來起的,九哥慣些風花雪月,邊三個書,阿憐,阿悅,阿悟,然后就是阿憶了。
阿憶也不過七八歲,比其他人都小一點。
其余三個都天資平平,唯獨阿憶卻頗為聰明,被人打到了泥里依然不忘讀書,九哥那時候剛剛中了進士心來,便收了阿憶做學生。
謝子介勸他最好不要,說你若是有心幫他,也可替他另找了老師,但他本來是你的書,現在是你的學生,和謝家小輩們一同在謝家讀書,很難讓他不多想。
九哥便有些惱火,說我自己救的人我能不懂嗎?阿憶不是那樣的人。
謝子介那時候也不過十四歲,還是年輕狂的年紀,他比別人都更聰明,看人也更準,便從來不覺得自己會錯。
阿憶雖然年,但早,是個敏的孩子,為彼此好,該讓他去別的地方求學的。
于是謝子介冷笑著說:“你若是被他害了,可別拉上我們。”
那時候謝子介還不明白,有些事是不能用來當做賭約的。
后來他也沒再說什麼,和九哥也依然一同出去玩耍,只是再也回不到當初那樣親無間了。
九哥是有些生氣的,覺得謝子介不信,他,謝子介也知道。
但他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因此也只是冷眼看著。
九哥則收了阿憶做義子,讓阿憶改姓謝,因為阿憶抱怨,謝家族學里他份很尷尬。
直到再后來,他才知道,阿憶居然和石大有了聯系,為石大調查作證巫蠱案。
謝妃參與了咒殺天子,遠在天邊的謝家人知嗎?
石大覺得,阿憶這個份剛剛好,便說了他作證。
石大需要謝家參與進巫蠱案,至于謝家到底有沒有真的參與,反而不重要。
其余世族倒下是因為青巷案,唯獨謝家卻還在巫蠱案的余波之中。
他的確是對的,阿憶恨謝家,哪怕謝九郎救了他,給他另立了戶籍,讓他讀書。
但他依然為石大添油加醋了那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巫蠱案。
十七歲那年,匪首白九準備前去寶,也就是那時候,他終于查到了當初謝家所有的事。
阿憶說的是:“若那天他們沒救下我就好了,若是沒有救下來,我也不至于后面落到那個地步。”
謝子介痛恨阿憶的同時,也忍不住痛恨曾經的自己。
他本來有無數次的機會改變這一切,不管是從阿憶那邊手,還是從九哥那邊手,再或者去和祖父說這些。
他不該做的,便是拿阿憶是個什麼樣的人去證明,九哥是錯的,自己是對的。
理智上來講,他那時候知道的不止這些,還有謝妃咒殺天子和天子要取十一皇子心頭有關,知道天子因此已經對謝家不喜,石大只是揣上意,遞了道折子,說謝家參與了巫蠱案,請天子抄家以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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