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臘月初到正月初一的這陣子,朝政的事和天下兵馬之調令,仍由韓蟄執掌。
永昌帝則遷居北宮,太子遷出東宮,將皇宮各正殿樓閣騰出來,由工部稍加修繕,迎新帝主。
這些事一件件安排下去,韓蟄禪登基,已了板上釘釘的事。
朝堂易主,氣象為之一新,群臣恭賀中,唯有一人例外甄嗣宗。
甄家的氣數,在年初那沸沸揚揚的案子里耗得一干二凈,如今能撐著門面,不過是仗著永昌帝一仁慈之念,仗著跟太子的半點脈牽系而已。
中書令的位子空了一年,永昌帝數次提議恢復甄嗣宗相位之事,皆被韓鏡攪擾,如今甄嗣宗賦閑在家,早已不復昔日相爺儒雅之態。
在聽聞韓蟄禪的消息時,甚至破口大罵韓家祖孫倆狼子野心,說了許多不堪耳的話。這些言辭雖無損于韓家大局,傳到旁人耳朵里,終究不好聽,尤其他常請昔日太子的擁躉老臣過府敘話,言辭間對新君諸多不滿。
凡此種種,悉數傳到了韓鏡耳中。
他為朝堂的事心了大半輩子,公事私事上都有失有得,卻也算費盡心機。
如今韓蟄大局已定,韓蟄的事不會再起波瀾,韓鏡繃了許多年的那弦一松,整個人的神氣便大不如前。朝政的事多給韓蟄,越過尚書令的相位,由韓蟄直接跟六部尚書商議。
韓鏡則多半在府休養,大半時間都在慶遠堂獨坐。
這輩子為朝政忙碌,甚能閑下來回顧瑣事,而今心愿達,他再無掛礙,對著發妻舊和唐解憂昔日用過的東西,回思舊事,日益沉溺。他的肝氣本就不旺,連著多年氣悶積郁,更是傷損得厲害,獨自枯坐得久了,意志漸而消沉。
哪怕韓墨和韓蟄時常來探,也未能令他開懷多。
像是日傾西山,沒了預想中的霞映襯,反而顯得凄涼孤單。
韓鏡知道不該再手韓蟄的事,卻也不甘就此沉寂。
在聽到甄家種種消息后,沉思了半晌,而后乘一頂小轎,往甄府拜訪。
甄家門庭冷落,里頭倒設了小小宴席,甄嗣宗居中而坐,周圍數位老臣,都是昔日故,跟韓家不太對付,卻又希冀攀著太子的高枝飛黃騰達的府里都有些地位,卻難以左右朝政,算是最后一波不服韓蟄的固執老臣。
見韓鏡貿然前來,俱覺意外,卻仍礙著面皮,像請座。
韓鏡端然坐下,一杯熱茶飲盡,侃侃而談,卻最終變激烈爭辯。
韓鏡回返照般神矍鑠,力挫同僚,如很多年前初掌朝政時,有叱咤風云之態。
當日后晌,韓鏡乘小轎回府,甄嗣宗請郎中急診,余下幾位老臣灰溜溜地各自回府,再沒敢多議論韓蟄半個字。
朝堂上最后一點反對聲就此沉寂。
韓鏡的也在這一番激辯后迅速垮下去,在臘月初十那日,一病不起。
韓家尋醫問藥,卻挽不回韓鏡消沉的意志,只能守在榻旁,眼睜睜看他油盡燈枯。
韓鏡慣于沉肅的臉迅速消瘦下去,卻反而添了些許老者應有的慈和之態,將從前的鋼筆霸道盡數收斂。只是仍不愿讓令容侍奉湯藥,頑固如舊。
韓蟄時常過去帶著昭兒過去陪伴,韓墨也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榻旁。
深夜父子獨對,回看來路,韓鏡終是心結難解,神黯然,聲音虛弱,“存靜從前很有分寸,本以為會是闔府歡喜,卻最終走到了這步。解憂的事,傅氏的事,他是半點都不肯退讓。”
韓墨握著那雙枯瘦的手,在旁沉默。
韓鏡聲音更低,“解憂丟了命,我也活不了幾天,他卻還維護著傅氏,不肯退讓。”
這事如何評判呢
韓墨不好說得直白,只低聲道:“父親不愿讓親人傷害,存靜也是。”
“我只是不甘心”
韓墨不語,見仆婦端了湯藥過來,親自侍奉喝藥,藏在心里的話也了下去有些事上,父親的心卻是狹隘了些,看不開,作繭自縛,最終傷肝傷,陷困境。
但這種話,哪怕說了,韓鏡也不可能聽進去,只能重病添堵。
湯藥有濃濃的腥苦味道,韓墨舀在勺里,韓鏡只嘗了嘗,便喝不下去了。
氣息漸漸微弱,眸漸而渙散,躺在慶遠堂舊居里,仿佛能看到發妻坐在旁邊做針線,唐解憂趴在小矮桌上,慢慢臨字,笑得乖巧可。那是他走出朝堂,滿疲累之余,所能擁有的最溫馨的記憶。
這座府邸里,會惦記那些場景的,恐怕只剩他了。
韓鏡邊浮起個很淺的笑,眼皮闔上,溘然長逝。
韓鏡的喪事很隆重,因韓蟄尚未禪登基,韓墨兄弟商議后,仍以尚書令的份下葬,追贈謚號,永昌帝綴朝兩日以盡哀思,禮部尚書親自持,京城百,幾乎都登門吊唁,極盡哀榮。
不兩日,甄嗣宗因事獲罪,由樊衡親自帶人查抄府邸。
韓蟄則在朝堂和喪事兩頭奔波,直至臘月底時禪登基的大典籌備齊全,才算得空。
晚間回到銀院時,昭兒躺在小搖床里,因屋中熏得暖熱,上只穿兩層綿的裳,藕斷般的小出半截,被胳膊抱著送到邊,正唆那又又小的腳趾頭這是他昨日才學會的,作不算純,卻玩得不亦樂乎。
令容則在側間里,正在試那套皇后的。
朱紅的裳裁剪合,上頭用金銀線繡了飛牡丹,因是冊封皇后的典禮所用,亦按禮制繡了祥瑞之,端莊貴重。旁邊則是皇后的冠,赤金打造,珠寶氣,莊重而不失。
令容姿長開,穿著,纖秣適中,修長端莊。
誕下昭兒后,秀麗嫵的眉目愈見韻致,淡薄脂裝點下,黛眉如遠山,眼哞似星辰,朱漾開笑意,明眸皓齒,風愈濃。烏的云鬢堆疊,耳畔墜了朱紅滴珠,頭戴致冠,襯著無雙麗,人挪不開眼。
恍惚想起初婚的時候,還是天真,穿著那冠霞帔,那樣弱輕盈。
只是彼時他太冷厲,未曾將的姿容刻在心上。
好在還有冊封皇后的典禮,他會在那座莊嚴皇宮里,牽著步上高臺,群臣跪拜。
韓蟄甚覺寬,待令容下,便攬進了室,如常更用飯,沐浴就寢。
床榻里銷金簾帳長垂,令容上寢寬松,滿頭青披散在肩,黑發膩,雪白纖秀。
“前晌跟母親宮,見到了太子,還笑著給我剝糖吃。”令容靠在韓蟄肩上,手指閑著無事,描摹他前賁張的廓,稍稍抬眸,“夫君打算一直將他養在北宮嗎”
“不太好。”韓蟄掌握錦司多年,經重案無數,最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那孩子從東宮至尊之位跌落,在韓蟄而言,是一念之仁保全命,在太子而言,確實得而復失。若還養在宮里,待長大后懂事,瞧著這座本該屬于他的皇宮,終會心意難平,于誰都無益。
令容便瞧著他,“那怎麼辦呢”
“京城里有許多德高重的高僧,他縱不能剃度,記為俗家弟子學佛經,能通些。”
“這樣也好,回頭再找個風霽月的青年才俊教他詩畫,也能滌心。”
“嗯”韓蟄忽然記起件事,“岳父襲爵的旨意已備好了,后日請他來大典,過后正好旨襲爵。冊封的典禮就這一回,可不能錯過。”
令容翹著角微笑,雙臂攀在韓蟄肩上,“夫君當了皇帝,就只冊封一位皇后呀”
“有你就夠。”
“當真嗎”
“嗯。”韓蟄將肩膀攬在懷里,廓冷如舊,聲音卻分明溫,“這麼短的幾十年,朝政之余能剩多力拿來陪你都不夠,怎可浪費在旁人上。”
冷峻的眉目微垂,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慧黠眼眸,深邃眼底便浮起笑意。
他生來記好,時幾乎過目不忘,經歷過的要事,也都一件件記著。
從潭州回京城,在山南遇襲昏迷時,那個曾將他拖深淵的深沉夢境像是烙印刻在心里,哪怕只是個夢,哪怕隔了許久,也沒淡去半分。夢里他失去了令容,相隔。雖只是虛妄夢境,那種清晰而刻骨的痛,卻像是真實發生過一般,令他每每回想,便覺痛如錐心。
韓蟄不敢想象,倘若真的跟令容相隔,他會如何。
他只知道,擁在懷里這個笑憨然的人,是他絕難割舍的人。
這些年踏而行,他對所有人包括他自都能狠下心,唯獨是個例外。
人、才、將,這世間有無數子,各有所長,卻只有,最合他心意。不止為麗無雙、牡丹般人的風華,更為銀院里的日夜陪伴、俏旖,兩地相隔的漫長思念、輾轉反側,廚房煙火里的默契欣賞,閑適安然。
那一聲聲甜的“夫君”,是委屈、是畏懼、是嗔、是打趣、是呢喃,盡數落在心底。
令他甘愿步步退讓,最終卸下盔甲,傾心護。
除夕過后,便是新的一年。
禮部籌備已久的登基大典也在這日隆重舉辦。
年輕的帝王英姿發,魁偉穩重。尊貴而繁瑣的袞服穿在上,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繡得莊嚴而致,韓蟄一步步登上丹陛,威儀而端貴。
丹陛之下,文臣武將、公侯親貴皆著禮服,恭敬叩拜。
初春的明照人,籠罩這座軒昂巍峨的宮闕,殿宇披金,檐頭煥彩,就連底下的臣子都神奕奕,毫不見從前的暮氣沉沉之態。
老臣退,卻仍有宋建春等能臣中流砥柱,新秀亦如雨后春筍,在韓蟄有意提拔的這兩年嶄頭角,足以重振朝堂。
不遠韓征和傅益盔甲嚴整,沙場上歷練出的將領,有著迥異于旁人的剛毅英勇之態。而在京城之外,有楊裕,有長孫敬,有即將趕往河東的樊衡,亦有無數愿以命保衛百姓的健勇男兒。
前路未必盡是坦途,卻值得期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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