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海沉默不語,在旁端茶慢慢飲著，明太太心急推了他一把，“老爺,您怎麼不說話？嘉遠候為人如何,您當比我們清楚，若真是那等殘暴之徒，還是遠遠避著才好。”

明箏垂眼沒吭聲,聽明思海聲音低沉地道：“傳言豈可作真，至于為人……”

他頓了頓,明箏就察覺到一束凜冽的視線投到自己面上。心中發虛,沒敢抬眼去瞧父親神。

“日子尚淺”明思海咳了聲，收回視線,“一時哪里分明，若要識人，還需長觀久探,經風著雨，再三驗實，……”

明太太嫌他說得慢，白了他一眼,“說句話非得繞三繞,您直說您不清楚就是。改明兒我喊識陸家的人問問。單瞧陸二夫人今兒的態度，對咱們三丫頭是上趕著不盡的喜，到底倆孩子合不合得來，還得往后慢慢瞧著。”見明箏一直沒說話，轉過臉來，奇怪地道，“平時但凡提個婚字,你就要張牙舞爪不高興，今兒怎麼一句話沒有？”

說得明箏心里一驚，下意識抬起臉，對上明太太慈的眼，知道母親未必有意奚落，可心里實在有鬼，背著家人，已經與陸筠見過太多太多回。

“是不是嘉遠候幾個字把你嚇著了？”明太太含笑了手背，“連我也嚇了一跳，前些日子還聽外頭傳言，說宮里頭那位正替他廣尋閨秀，這些日子沒靜，還以為最后那嘉遠候夫人會落到個什麼天仙頭上去，不想這位好心思好眼，瞧上咱們箏丫頭，算他慧眼識珠。”

明太太絮絮叨叨，說著欣又自傲的話，把自家閨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明箏指尖扣在袖子上，心中赧然，“阿娘，我并沒有那麼好，這些日子上門提親的，又有幾個是沖著我這個人，多是瞧咱們家風嚴謹，是父親兄長們在外積攢來的聲名。”大抵，只有陸筠不是。

明太太抿笑道：“你也別自謙，過去你在梁家掌著中饋，京里太太們哪個沒跟你打過道，誰不知你人品樣貌如何。”

明箏苦笑，就是梁家夫人的名頭太響，才會令眾家多有顧忌。和離后自知境，也沒想過要再嫁，總不是過日子嘛，就一直留在娘家也不是不能。

從上院回來，沒多久，就被請去了父親的書房。明思海端坐在案后，目沉沉地盯著，“明日一早，此事便會傳開，將要面對什麼，你心里應當有數。”

明箏抿了抿，緩緩屈膝跪下，“父親，兒有違家訓，多有忤逆，心中愧難當。”

明思海嘆了聲，“起來。既選了這條路，便永遠不要后悔。”

“明家三代屹立朝堂，幾經風雨飄搖，這點挫折，還算不得什麼。今日在你母親面前過了明路，陸筠總算磊落之輩，我瞧你適才未曾嚴辭，大抵……”他顧及著的臉面，沒將這話說完。

明箏面頰如火灼，心中更是煎熬。時在家便承了雙親太多的慈，如今年逾雙十，竟還令他們為自己百般憂心。

明思海將面前茶盞推了過來，板著的臉仍是不見和緩，那聲音卻溫和得很，“過兩日得閑，你兄長引他家來坐坐。”

話音一落，明箏兩行清淚就隨著落了下來。

當真好生愧，好生惱恨。是不爭氣，沒能把一切理好。最后為收拾爛攤子的人，總是爹娘。

“往后好自為之，和離，只容這一回。”

他起心腸敲打，心里何嘗不知，一切并非的錯。可世人總對人太嚴苛，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他又如何忍心瞧再經一回。

世家間的宅是消息流轉最快的一環。

往往前朝的大人們還不知底細，各家消息靈通的宅主母們，就已經掌握了不關鍵私。

“聽說了麼？陸二夫人央韓太太做中人，去明家探口風去了。”

“探的什麼口風？總不會是陸侯爺想娶明六姑娘？明六不是早定了外縣的夫家了嗎？”

“錯了，問的不是六姑娘，是那和離回家的三姑，前承寧伯府世子夫人明箏！”

得了消息的人一臉震驚，掩著不敢置信，“陸侯爺瞎了不？”

風聲一路傳進宮，慈寧宮東暖閣里太后含笑吃了碗里的藥，敬嬤嬤用帕角替抹拭著，“消息確實，奴婢人問過了。二夫人還遞了牌子進來，想明兒來給太后請安，多半就是為這事。”

太后倚靠在后枕上，“我筠哥兒出息了，知道不能再木著端著，知道哄媳婦兒了。”

說得敬嬤嬤直笑，“瞧您說的，窈窕淑，君子好逑，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咱們侯爺是穩重，不是木訥。再說，帶兵打仗的人，心里哪能沒點算？之前是娘娘您太心急了些。”

太后笑得欣，“本宮知道，這孩子多半也是為了安本宮的心。”抬手撣了撣領，啞聲道，“若非本宮病這一場，筠哥兒不見得這般心急。他最是有耐心的孩子，最是能容能忍。他娘走那年他才多大啊？為了怕本宮傷心，從沒在本宮跟前提過璧君。別的孩子哭著喊著要親娘，你見他當著人鬧過過沒有？”

敬嬤嬤跟著一嘆，“侯爺自小就是最溫不過的人，知道疼外祖母，將來了婚，也必然疼夫人。”

這話說得太后愈發高興，仿佛已經可以預見到外孫滿的婚后生活，“去，把欽天監那劉鄉志找來，他算個好時辰。”

敬嬤嬤忍不住笑，“娘娘，您太心急了，人家明家還沒應呢。”

太后瞇眼笑道：“這事兒八穩。先準備著，總沒錯？回頭跟皇上稟一聲，慈寧宮這些日子不后妃們定省，本宮要忙著給筠哥兒備婚。”

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在窗外凜冽地刮著。窗卻是暖意融融，地龍燒得旺，從下到上烘烤著上的夾棉裳，明箏背上出了一重細汗，想用帕子抿抿，到底不便，耐著那熱，姿態拔地端坐在案后。隔墻傳來說笑聲，那邊廳里明太太和陸二夫人聊得火熱，笑聲不時傳過來，令更有幾分難耐。

頻頻取茶來飲，到底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心里頭力更大，顧慮也更多。

片刻聽那頭歇了聲，越發張地握了茶盞。

知道，是陸筠到了。

今晨他還需得上朝，此時來到，必是服帽也沒來得及換。

想到他在隔壁恭敬地給的母親行禮，臉上發燙，心里也漾起奇異的別扭。

他們說話聲音低下去，彼此都安守份禮節，問答些什麼，不得而知。明太太一向寵溺，覺得比誰都金貴，會怎麼為難他也不知……

忐忑地又喝了一口溫茶。茶盞空了，瑗華瞥見，忙又添了熱水。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又有了靜，依稀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然后便聽見緩緩的步聲到了的門前。

有人輕扣門扉，用低沉醇厚的嗓音道：“是我。”

明箏了杯盞，頓覺拘束起來。

面前立著兩片一人多高的對屏，明知他便是進了來也不會直接照面，可還是不能免俗地張著。

長輩們就在隔壁，門外門站滿了侍婢婆子，依足禮儀進行這次相看。再也不是你追我躲，你進我退的難堪局面。他明正大地以求親者的份來到面前。

屏風后那個頎長的影子落座，仿佛能聽見自己鼓噪的心跳聲。

“在下姓陸，單名一個筠字，字修竹，時年二十有六……公務在，遲來半刻，令小姐久候，還寬宥……”

初時便知他寡言，自打那回他傷同車后，不知怎地這人話也多了起來。

明箏紅著臉不敢去瞧屏風后那個影子，抿了抿，半晌方道：“……不妨事。”

他笑了笑，濃眉舒展，一貫冷肅的面容也有春水般的和暖。“多謝小姐不罪。今日人備的廬山云霧，小姐可還飲得慣？聽明夫人言道，小姐素喜苦蕎，下回……”

他頓了下，幽黯的眼底像灑下璀璨的細碎寶石，閃爍著愉悅的芒，眼角眉梢，邊頜線，竟無一不和，“下回命人提前備好，專待小姐。”

已多年，沒被稱作一聲姑娘，婦人之，再議婚事，自己心里十足別扭。見他為免冷場刻意找些閑話來說，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極力地為他們的未來努力著。他想表現得，與尋常被人相看的適婚年齡的男子一樣好，免邊的人說他木訥寡言，不足，不能相配。

“謝過陸侯爺。”垂眸說完這句，連脖子也跟著紅了。

怎麼想怎麼覺著難堪。不過好在兩人隔屏對坐的時間很短，幾乎說完這兩句，他便規規矩矩的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