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筠知道他在意什麼。

在意的是虢國公府的百年清名,在意的是祖父和叔叔們立下的功績一朝被他這個“逆臣”抹殺。

陸家原本明磊落立世間，祖輩們征戰沙場，能立著死,絕不跪著活。

即便父親陸滔出家避世，他也依舊在意陸家的清名,否則當日有人妄圖抹黑二叔名譽，他本不會站出來。

三代忠臣為國鞠躬盡瘁,到頭來博得個臣賊子之名。

陸筠沒有開口解釋,即便他想解釋，對方也不見得能懂。

他要的不是虛名,從來不是。

陸滔咬牙切齒地道：“陸筠，你瘋了,你早就瘋了,兒長英雄氣短,你被蒙蔽了雙眼，本不知何為對何為錯。”

陸筠沒有反駁,他甚至淡淡點了點頭，說道：“陸先生,您也不遑多讓。”

說得陸國公一怔。

聽他頓了頓,又說：“但我和你不一樣,我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會妥協,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去委屈一個無辜的人。如若定要妥協,那我也一定會盡職盡責護一世,哪怕我們之間也許沒有，為丈夫和父親，有責任也有義務,讓他們風風快快活活的站在屬于他們的位置上。你懂嗎，你不會懂。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從來沒有別人。不要再找借口，說你這一生顛沛是為了所之人……”

他哂笑：“全天下皆知你為了，拋妻棄子，置一門婦孺于不顧，你以為自己很偉大，你的所謂的很人？你錯了，你不過是自私罷了。總要嫁人，你要的丈夫如何看，你要世人如何看？你活活將兩個人都變了笑話，還以為自己固守著忠誠，是為？既如此堅忠，為何世上有我？陸滔，你真是……糟糕了。”

他說完，撣了撣肩頭落下的雪片，轉過回，天地間一片蒼茫，雪下得更大了。

遠沖天的火和眼前迷了人眼的大雪，融一幅別樣的景。

原本今天就是個好日子，等一切落定，就要到年關了。

去年為著外祖母的死，他和明箏沉浸在悲哀的氛圍中，沒有守歲，沒有飲屠蘇酒，沒有帶去城樓上瞧十五的花燈。

一轉眼，他從西北回來快三年了，明箏從梁家離出來，和他相知相，做他的妻子，直到現在……

發生了太多事，也荒廢了太多韶。

他沒再回頭，一步一步堅定地朝外走去。

陸國公目視他的背影，久久無法從他適才那番話中回過神。

他堅定不移的著他的心上人，哪怕皇權相迫，圣上賜婚，哪怕娶的是先帝最寵的公主。

他冷落，遠離。

他知道心里的人也同樣不是自己。

他們是有默契的，默契的各過各的，默契的誰也不去過問對方的從前。

親那晚他們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床尾，沉默地枯守了一夜，他覺得自己足夠君子，也足夠尊重、尊重自己。

后來是怎麼發生的呢？一筆糊涂賬，誰也說不清。

如果一開始就堅定的回絕呢？旨意下來時他若是鼓起勇氣高聲說我不同意呢？

如果他試著爭取一下……一切會變得不同嗎？

陸筠的出生是他對的背叛。從此他再也無法面對自己面對璧君。

這麼多年來，他沉浸在后悔和苦痛中，他知道自己對不起所有人，可他實在無法當面說出一句“對不起”。

東華門前，一隊衛朝安王等人而來，眾人戒備，安王抬抬手，命放下了刀劍。

領頭的軍四十來歲年紀，上金甲熠熠生輝，抱拳行了一禮，“殿下別來無恙？”

安王笑道：“可是石通天石大人？”

對方抱拳：“正是。卑職乃是翊王府舊人，出自婁川，當年翊王爺大婚，是卑職負責護送王妃娘娘京，算算時日，也有二十年了。”

安王目視他后數不盡的金甲衛，“弟兄們這番如此相助，這份義，某，定會銘記在心。”

正說話間，見一人單騎，從宮門沖了出來。

石通天一按腰刀，戒備起來，“是嘉遠侯。”

安王打個手勢，命他稍安，陸筠騎在馬上，疾馳而過，濺起白雪點點，瞧也沒瞧眾人。

“真是狂妄……”人群中，有人搖頭嗟嘆，是汝南王。

安王笑了笑，沒說話。

今晚這場大戲，他們都只是被排兵布陣，縱在棋盤上的棋子罷了。那人本就有狂妄的資本，他一直謙遜守禮，不過是不愿鋒芒太罷了，正為著一向的低調，才令他就了今晚這等大事。

喧鬧過后，一切歸于平靜。

天剛蒙蒙亮，明府掃灑院前的仆人打開大門。

巷子里，青石磚墻上靠著一人。

馬匹拴在側旁的枯樹上，百無聊賴地打著響鼻。

陸筠背靠在墻，兩手環抱前，他肩頭發頂都落了雪，已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

昨夜布置好一切后，他就一直等在這里，他想見明箏，想見桃桃，又怕自己貿然闖，會嚇著了明家人。

“侯、侯爺？”掃雪的小仆一愣，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連忙回向門里喊：“侯爺來啦，侯爺來啦！”

明家正院，明思海端坐在上首，陸筠被請進來，向他執禮。

“都解決了？”

明思海著茶，問得漫不經心。

“解決了。”陸筠答的意誠，坐下來，接過岳父推來的茶盞。

“去年埋的雪水泡的茶，嘗嘗，有點雪松味。”

話題平常的仿佛不是在說昨晚。

就在幾個時辰前，陸筠剛剛憑借一己之力為這天下換了君主，古板庸腐如明思海，竟然沒有嚴辭批判指責。

陸筠挑挑眉，抿了口香茗，明思海道：“穩妥不穩妥？四王爺心氣量雖不那麼窄，可人的份地位一旦變化，心境也會不一樣。”

陸筠道：“依他的，即便勝券在握，也不會容許名聲有損落人口實。”

明思海頓了下，向陸筠的目里多了一探究。

把人心算計到這個地步，他還不足三十歲……

陸筠笑笑，“吃的虧多，也就多了點經驗。”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題點到為止。

明思海垂眼飲了口茶，“箏兒在上房，母親那里，我人吩咐過了，不留你們吃飯，早點回去。”

“多謝岳父大人。”陸筠這回笑得誠心多了。

他一刻都不想等。

他想快點把妻接回家去。

目送婿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外，明思海回從案上拾起一本封頁空白的書。

“陸老，您說得對……”

枯瘦的手在書上，了已經被翻看得起了邊的紙頁，“但愿，別再有什麼變化，我經得起，他經得起，可箏娘，不能再苦……您在天有靈，保佑他吧。”

他一生不信神佛，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自己也不自嘲地笑了。

陸筠去了上院，遠遠就聽見一陣笑語聲。

侍遠遠看見他就打起簾子，屋里得到通傳說侯爺到了，笑聲登時一止，明太太忙道：“快請進來！”

陸筠低頭過門檻，剛剛邁，就嗅見一抹悉的淡香。

他在眾多面孔中一眼看到明箏，四目相對，他一路朝走，視線一直沒有移開。等兩人纏綿的對視給人發覺了，明太太等人都忍不住抿笑起來，明箏才慌忙垂下眼，低聲道：“侯爺怎麼來得這麼早？”

屋里剛要擺晨膳，哪有人這麼早就跑上門來的？

陸筠飛快地打量，幾天沒見，還是老樣子，上了妝，多半睡的不好，為了遮掩不佳的氣，用了甚使用的胭脂。

屋中人分別序禮，陸筠被請座，對面炕上桃桃和明軫家的櫻姐兒并排躺在襁褓里，兩個小家伙睡的正香。

明箏瞧他著兒，低聲解釋：“剛吃飽，娘把倆一塊兒哄睡了。”

陸筠出個和的笑，看得一旁的明軫直咧。他這個姐夫向來寡言語又喜歡板著臉，這一笑倒他沒來由打個寒。

到底還是用了飯才走，陸筠畢竟舍不得明箏著。忙活了一夜他胃里也是空的，明家飯食做的不賴，他連用了兩碗脆筍老鴨湯。

明箏不好意思跟著他立即離開，來得含蓄，尤其還當著這麼多人，明太太了解兒婿的心思，吃過飯就連聲催促，要他們趁著雪下得不大趕回公府。

趙嬤嬤帶著瑗華等人早就收拾好了包袱，車停在外頭，娘用厚厚的錦被包裹著桃桃免著風，在瑗華攙扶下上了前頭的馬車，明箏和陸筠乘了后頭一輛。

清早街上還沒什麼人，天還沒大亮，走街串巷的只是打更人和賣炭的貨郎。

車簾放下，車馬駛，明箏剛要說話，就被一雙大手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