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年就該十六了。
謝珽心頭微,見徐秉均跟著謝琤大步走過來,目就落在阿嫣上,不自覺便手撐起鬥篷,將阿嫣罩在懷裡。
阿嫣微詫,抬頭看他。
謝珽清冷的眉目間風波不起,只稍傾過去道:“山裡風冷,別吹病了。 “
一行人徐徐,花木池石,屋舍儼然。
賈家婆媳早就備好了午飯,擺在炭盆熏熱的暖閣里。 這地方選得巧妙,兩旁奇石如抱,將凜冽的山風擋去大半,正面窗扇寬敞,推開之後,山谷裡連綿盛開的紅梅盡數目,就著冬日裡枯淡的雪山,景致開闊暢遠,極為悅目。
一頓飯賓主盡歡。
因武氏並未向外生辰之事,那兩位並不知,倒免了阿嫣忐忑。
飯後,賈家婆媳未再相擾,只留武氏帶著兒孫們賞景取樂,們自回對面的別苑,以備不時之需。
武氏道了謝,親自送們出去。
而後,各自先回屋舍歇息。
待小憩過後,消去馬車顛簸的勞累困乏,已是申時過半。 阿嫣起換了裳,同謝珽到隔壁武氏屋中,正逢長嫂越氏帶著四歲的小侄兒謝奕過來,遂結伴出了別苑,四觀玩。
至於謝琤和謝淑,早就抱著捲小黑狗跑進梅林裡去了,還拉上了徐秉均一道去。
蒼山負雪,紅梅翠竹,自是極的。
阿嫣與越氏陪在武氏旁,謝珽抱著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小侄子,不時湊過來兩句。 謝奕子活潑,大抵是覺得這位嬸嬸生得漂亮,又溫耐心,見好奇的東西,不時就要喊著阿嫣來問。
到得後來,便是夫妻倆帶著孩子東看西逛,各自牽了一隻手,在溫泉旁漫步探路。
近有經霜未落的柿子,小燈籠般在枝頭搖搖墜。
謝奕吵著想吃,阿嫣其實也饞,只是柿樹太高了夠不著,只能慫恿謝珽,“殿下素有英武之名,想必攀樹也手到擒來,不如煩勞殿下手,哄孩子高興? “
說罷瞥向樹梢,暗馋相。
分明是打著孩子的名頭假公濟私。
謝珽瞧興沖沖的面期待,只好解了大氅給拿著,借力躍上樹幹。
武氏不經意間回頭,就見阿嫣披風曳地,蹲在地上跟小謝奕滿地撿柿餅,素來擺著持重端肅姿態的謝珽則站在樹梢,將摘到的柿餅穩穩丟到跟前,“夠了嗎? “
”太了,還要給三弟和堂妹他們呢!”
頭都沒抬,聲音分明喜悅。
謝珽認命,只好再去攀摘樹上零星掛著的幾顆殘果。
......
當天傍晚暖閣小宴,擺上了謝珽親自採摘的柿餅。 當然,因是阿嫣讓玉洗了端上來,加之三個小的都對謝珽頗為忌憚,歡喜道謝時便都衝著去,將功勞盡數算在阿嫣頭上。
謝珽在旁笑而不語。
宴席盛,放了年輕人喝的甜酒,混著淡淡梅香。
徐秉均今日與謝琤相談甚歡,加之謝淑看慣了滿府武將,對文墨之家有別樣的孺慕之心,同他討教書畫文墨時也頗融洽,在這宴上也不忸怩。 待杯盤漸空,宴席將盡,便起舉杯道:「今日是楚姐姐的生辰,太妃慈設宴,我平白蹭了這份熱鬧,無以為報。 不若畫副行宴圖,權作留念吧。 “
”好啊!” 謝淑立時呼應。
武氏因先前客棧的事鬧得不好看,原就有意讓徐秉均改觀,所以特地邀來。 聞言也笑道:「這倒是有趣,快去取筆墨。 “
僕婦應命,頃便已鋪設齊備。
徐秉均酒足飯飽,加之賞梅的餘興未盡,立時起揮毫。
謝淑命僕婦取來錦緞包著的書盒,笑嘻嘻道:“我也給堂嫂準備了東西。 春波苑不缺珍寶奇玩,這個東西,堂嫂必定喜歡。 “
不必說,裡頭定是新話本。
阿嫣心照不宣,歡喜收在手裡。
而後武氏遞來生辰賀禮,連越氏和謝琤的那兩份都捎帶上了,末尾,就剩下謝珽。
屋中炭暖酒香,謝淑和謝琤聽說過徐太傅的書畫之名,也知道了徐秉均在魏州憑畫技聲名鵲起的能耐,此刻瞧他潑墨,都圍攏過去瞧。 留在桌邊的武氏和越氏遂不約而同看向了謝珽。
謝珽抬了抬手,徐曜走進來,將一方極為的長盒放在桌上。
“這是?”
“胭脂水,迎蝶齋新出的一整套。” 徐曜久在軍中,記不住那些名字,只含糊道:“什麼螺子黛,胭脂的都有。 “
謝珽將盒子朝阿嫣推了推,邊噙著淡笑,”權當慶賀。 “
旁邊武氏揶揄,”臨時抱佛腳吧? “
”殿下畢竟庶務繁忙。” 阿嫣今日支使他摘果時頗為滿意,此刻也不敢奢求太多,還幫著描補道:“正巧我妝臺上的胭脂黛都快用完了,這一盒拿回去,倒可費些心思。 “
燭融融,的聲音含笑。
因是小壽星,方才被多勸了幾杯甜酒,這會兒稍覺醉意,加之屋中炭盆極暖,秀致的臉頰浮起春日桃花般的,照灼雲霞。 那雙眼睛愈發霧濛濛的起來,仿若盛了甘醴泉,含笑顧盼之間,讓人覺得綽態,於語言。
謝珽的目有一瞬沉溺。
而後,側頭吩咐道:“來時看到申家的別苑開著,去借一架箜篌。 “
徐曜應命,立時去辦。
武氏猜出他的打算,心中頗覺訝異,又聽謝琤那邊稱讚畫技,遂起去瞧。
待笨重的箜篫被小心翼翼搬來時,徐秉均的畫已勾線分染畢。
彼時夜已頗深。
西禺山裡萬籟俱寂,唯有星鬥漫天,謝珽理裳挽袖,竟自坐到了箜篌旁邊。 慣常握劍的修長食指隨意過,清越音調耳,阿嫣薄醉朦朧的眼底,已清晰浮起了詫異。
謝珽竟會彈箜篫嗎?
從來沒聽人說過。
不對,中秋家宴那日,二叔謝篒好似提過一句,只是那會兒先顧著吃飯,又被謝珽扔來彩娛親的重任,措手不及,過後彈奏箜篌、見到三叔,種種雜事堆積,就撇在了腦後。
這會兒聽著音調,倒是勾起了回憶。
據謝礪所言,謝珽時就曾彈奏箜篌,技法似乎還不錯?
不自覺看向婆母,就見武氏倚靠在圈椅裡,一雙眼睛落在箜篫上,又像是著遠,燭下辨不出神。
樂調漸起,好似崑山玉碎。
阿嫣手裡著酒杯,被這調子吸引著,將目投回到謝珽上。
他奏得確實不錯,哪怕許久沒生疏了些,待奏了開頭尋回昔日的手,立時流暢起來。
他上還是那玄裳,雖將蹀躞換了錦帶,因姿頎長廓冷,白日裡瞧著仍有威冷姿態。 此刻,那份冷意卻消弭無蹤,年輕的男人玉冠束髮,袍袖微曳,認真的側臉籠在燭里。
記憶徐徐拉回,彷彿新婚初見。
男人穿著端貴的喜服,俊目澈爽,清冷微醉,闖視線的那一瞬,讓覺得姿容如玉,軒軒韶舉。
曲調繞於耳畔,男人的側臉印在眼底。
這樣的謝珽,很陌生。
卻讓覺得親近。
忍不住就飲了杯中甜酒,默默添滿。
婚快半年,阿嫣從不知殺伐狠厲的謝珽還會有這般能耐,待箜篯彈罷,怔了片刻才站起。 微醺後目朦朧,晃了晃後扶著桌案站穩,眉間眼底,浮起由衷歎賞的笑意,“殿下當真是,深藏不。 “
謝珽修長的手指仍停在弦之間,向的目憑添溫。
......
是夜飲酒閒談,興盡而返。
阿嫣頭回在離家千里之過生辰,因著婆母慈、小姑親近,加之徐秉均和盧嬤嬤們都在,竟也沒怎麼想家。 同謝珽回客舍時,著漫天星鬥,醉中對他了幾分忌憚,腳步虛浮間,聲音都有點含糊,“殿下這手箜篌,也是師從名家嗎? “
”母親教的。”
“是么?” 阿嫣愈發覺得詫異,“我從沒聽母親提過。 」
當然不會提了。
時闔家團圓,外頭有謝袠撐起的天地,武氏只消主掌宅中饋,也曾溫婉嫻雅,頗有琴的興致。 那時謝珽還小,覺得母親彈箜篌的姿態十分端莊溫,常會湊過去聽,後來武氏就教他彈奏。 彼時他量還沒長開,有些弦夠不著,武氏還特地為他做過一架小的。
後來他年紀漸長,忙於修文習武。
謝琤出後,武氏肩上擔子更重了幾分,也甚有閒空暇,只在謝袣想聽的時候,關著門為他彈奏。
直至謝袞戰死沙場,再未過琴弦。
謝珽對父親的死芥至深,心底裡亦不願此傷心之。
這些事,謝珽不想在阿嫣生辰歡喜的清宵良夜提及,今晚忽然起意彈奏,也是為讓更歡喜些。
想必母親也願意看到。
畢竟,有些事在塵封掩埋過後,終究要去積塵重見天日,而後回到應有的風清月明。
謝珽瞥着阿嫣,見雙眸朦朧若霧,角笑意甜,不自覺勾了勾,“你的箜篌,想必是老太師教的? “
”是啊,祖父畢竟是音律名家。”
對於早已辭世的祖父,阿嫣有著極深的。 年時對老人家的記憶固然短暫,每一段拿出來,卻都是溫暖而讓人眷的。 在徐太傅追憶往昔,給講述了無數往昔的事時,更如醇酒綿長,是最值得銘記的時。
阿嫣忽然很想跟人傾訴。
說祖父的風采,教彈奏箜簗時的耐心,留給的那些禮,還有至今仍鐫刻在心頭的教誨。
冬夜風冷,卻不願回屋。
謝珽遂坐在院中竹椅上,拿斗篷將裹在懷裡,就著漫天微弱星和甬道旁的燈籠昏,聽徐徐講述從前。 直到後半夜月明星稀,阿嫣在他懷裡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將抱進屋裡,放到早就暖好的床榻上。
盧嬤嬤和玉小心翼翼的為臉寬,謝珽在室隨意盥洗過,出來時小姑娘已經鑽進了被窩。
興致未盡,猶自喃喃。
盧嬤嬤有些無奈,屈膝道:「王妃平素不太說話,許多事都悶在心裡。 喝醉酒之後話難免多些,怕是叨擾了殿下。 若殿下覺得吵,請到側間將就一晚吧? 這邊由奴婢和玉照看。 “
”不必,我看著。” 謝珽擺手,命們退去。
盧嬤嬤應命,自將金鉤懸著的薄紗取下,屈膝行禮而出。
層層簾帳垂落,燈燭漸昏。
阿嫣察覺邊那暖意又回來了,醉醺醺的抱住他胳膊,雙眸微眯,覷著他笑道:“來魏州這麼久,今晚過得最高興了。 早點歇息吧,明日我還要泡湯泉。 “說罷,往被窩裡鑽了鑽,又瞥他一眼,才自闔眼睡去。
謝珽倚枕側卧,目落在眉眼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方才竟在阿嫣斜睨的醉眼裡,似品出了幾分嫵妖嬈的滋味,襯著酡紅醉,紅綃帳,有點勾人。
畢竟漸漸長大了。
醉後人,確乎與平素不同。
兩壺甜酒腹之後,極淡的酒意上湧,謝珽清晰的知道他並沒醉。 目落在睡后的臉頰時,卻還是忍不住湊過去,瓣落在醉中勾人的眼梢,輕輕親了一下。
“康樂宜年,天賜遐齡。”
他溫的覷著枕畔,低聲祝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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