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妨破例試試。
遂拿手指了的小肩膀,語氣商量似的,“找一壺酒,邊喝邊說?”
“不許喝酒!”沈樂容斷然拒絕。
見司裕吃癟似的躺回去,又粲然一笑,“但我會燉湯,很好喝的湯。到時候外面吹著寒風,咱們躲在屋里烤魚喝湯聽故事,豈不是很好麼?”這樣說著,自己就先期待起來了,麻利的包扎好了傷口,給司裕端來晚飯,自管先去道觀里辦正事。
途中瞧著周遭,難免琢磨該燉什麼來喝。
……
燉湯換故事這件事,沈樂容是認真的。
蜀地產富,山里雖遠離市井,卻也蘊藏許多味。冰雪漸融的河里有魚可撈,獵戶們每日早出晚歸,沈樂容掐著點兒蹲在家門口,能買來極新鮮的,獵戶娘子瞧雅,又是救死扶傷的郎中,每回都給收拾好了裝在木盆里,拿回來便能下鍋。冬日能吃的菌子不多,好在有先前的存貨。
或是晾干收著,或是油煎了裝在壇子里封著,深冬時節拿出來,或時炒菜或是燉湯,味道也很好。
沈樂容不止擅于醫道,廚藝也很好。
每嘗下廚炒菜,能令香氣四溢。
司裕從前苦日子過慣了,其實不怎麼貪口舌之歡,食于他而言,不過是為了果腹。佳肴也好,菜也罷,只要沒□□,能墊飽肚子就,更不敢奢求味道。直到后來遇見了阿嫣,因阿嫣從未真的拿他當馬夫待,飲食起居都是讓嬤嬤特地照料的,便有種種味腹,更不必爭殺求存。
也是因,沉默的年尋到了些許煙火紅塵的樂趣。從最初的漠不關心,到后來偶爾會惦記吃食,舌尖的妙滋味,也會在看到糖葫蘆時記得給阿嫣買幾串,在穿行于市井間時,試著品嘗人的食,覺出京城與魏州飲食風俗的不同。
再后來,他來到了劍南。
天府之國的吃食跟京城和魏州迥異,嘗的次數多了,漸而令人沉迷。
以至如今,司裕躺在榻上,聞著撲鼻中的香味,忍不住就要猜測這頓飯食做了什麼,卷在舌尖會是何等滋味。
素來清冷的人,終是漸漸了饞相。
沈樂容哪能瞧不出來?
每回瞧著年臉上故作沉靜清冷,目卻只在飯菜上打轉時,心里忍不住就能樂開花,做起飯菜來愈發樂在其中。甚至將燉湯的小火爐也搬進了司裕的屋里,擺好燒紅的炭,架上放好食材的小鍋,等里頭咕嘟咕嘟的煮起來,便有香氣徐徐散溢。
而后愈來愈濃,人食指大。
司裕閉著眼睛躺在榻上,便是再竭力克制,聞著那香味兒也難免蠢蠢,不時瞄向燉鍋。
這種時候,便是討要故事的好機會。
沈樂容的小櫥柜里擺滿餞,等燉的湯冒出香氣,便會丟下手里的活,端著餞盒子進來,就著榻邊的躺椅坐了,抬抬下讓司裕講故事。若年敢違約不從,這鍋湯自然就沒司裕的份兒了,不止會在香氣四溢后將味獨吞,大概還會當著司裕的面慢慢品嘗,饞死他!
當然,司裕很守信。
再難的事,他既答應了,定是說到做到的。
只不過自沉默寡言,這些年跟人說話時又吝于言辭,講故事這種事對他而言實在生疏極了。見慣生死波瀾,彈指間取人命,曾遭遇的那些波折對如今的司裕而言,都只是平平無奇的風波不驚,講出來也平鋪直敘,毫無起伏波瀾。
沈樂容對此也頗為嫌棄。
嫌棄過后,又會追著刨問底,不為故事本,只是想知道這年神的過去,想知道他如何熬過那些驚險。
司裕起初不肯太多。
問的次數多了,瞧著眸中的擔憂與關切,到底還是松了口,除了殺人奪命的事之外,旁的事不再瞞。
沈樂容每次聽罷,都會愣怔好半天。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是被雙親拋棄后由師父撿回來養著的,比起那些爹娘疼、闔家圓滿的孩子,世實在是可憐得很。師父年輕時喪了妻,膝下并無所出,幾乎將當了親生孩子,父般相依為命。大男人忙于治病救人,心思也不夠細膩,懂事些的時候,小小年紀就會心家務之事,不似別家兒養閨中。
年時,沈樂容偶爾也會羨慕別家的姑娘,穿著母親親手制的漂亮,染著鮮妍可的指甲,無憂無慮又可。
偶爾跟小伙伴吵架,難免有人罵沒娘。
那會兒還小,沒為此著哭。
師父知道這些之后,拋卻平素行醫救人的面和善,親自登門去那些孩子家里教訓,讓大人好生管教。從那以后,就再沒人敢這樣罵,也在師父的庇護下出落如今的模樣。
沈樂容一直很慶幸能遇到師父,慶幸這份來之不易的相依為命,卻也很清楚,落為孤兒的孩子有多可憐。
后來行醫救人,也見過許多病苦,從六旬老者到稚弱孩,在旁人未曾留意的地方,總有人在經歷病痛折磨。也是因此,比同齡的多了幾分看慣疾苦的豁達與通,在病苦無常和醫者仁心外,竭力讓日子過得明些。
但再多的見識都不及司裕的經歷。
沈樂容從未想過,年時的司裕竟過得那樣艱難,哪怕一粒飯、一口水,都須竭力去爭取,沒有任何人能為他托底。
易地而,或許撐不過幾日。
他卻咬著牙關走到了如今。
難怪剛救下來時年曾那樣戒備,渾劇痛都不吭一聲,亦不甚在乎滿的傷痕。
沈樂容既已窺得前因,便知司裕不將這些事過分袒于人。捧著香噴噴的湯時,雖擺了聽故事的架勢追問不休,卻也時時拿著分寸。每嘗司裕沉默垂眸時,還會以玩笑化解氣氛,而后在做晚飯時多添一道他喜歡的菜,算是心照不宣的。
這些小心思,司裕都看在眼中。
冰封了十幾年的那顆心,也似在這座暖烘烘的小屋里,裂開稍許隙。
……
山中不知歲月,唯有兩人相伴。
臨近過年時氣候漸而轉暖,司裕的傷勢亦在沈樂容的心照料下迅速恢復,連同清冷的眼底,都添了愈來愈多的笑意。
除夕那夜萬家燈火,沈老尚未歸來,只托人捎了封信。心里說他見了舊友要開春才能回來,讓沈樂容看顧好自,若平素見麻煩的事或是覺得過年了獨自冷清,盡管去尋道長們或是鄰近的獵戶,他走之前已經打好了招呼。
沈樂容有點失,卻也沒法子。
師父就是這樣的子。
年輕時游歷四方,腳就沒閑過,后來收養了,因孩子太小,不好四奔波跑,便開了醫館暫且安家,順道收個學徒解悶。十余年如一日的勞,好容易等到小徒弟長大,又有人能就近照料,他這趟進山后七彎八拐,早不知竄到哪里去了。恐怕是被束縛太久,要借機好生逛一圈。
這于他而言,也算是自在游了。
沈樂容頭回獨自過年,著家書黯然了半天,想著師父在山間自得其樂的模樣,又漸而恢復笑容。
何況,邊還有司裕呢!
重歸欣喜,瞧著司裕手腳靈便了許多,雖仍不許他四跑,卻還是尋個拐杖給他,拉到廚房里打下手。
司裕沒上過灶臺,收拾食材卻頗利落。
——不管是住在萬云谷的小屋,還是獨自夜行千里,他向來都靠自己果腹,收拾野味很有一套。類旁通之下,旁的更不必說。
沈樂容得了閑,便先窗花掛燈籠,將司裕刻好的桃符掛在門口。
到日傾西山,在種種裝飾下,整個小院幾乎煥然一新。燉在小火爐上的羊已散出香噴噴的味道,廚房里種種食材齊備,沈樂容興致地生了火,讓司裕坐在灶間看著,系了圍親自掌勺,準備這頓年夜飯。
年華正茂的姑娘,自有昳麗姿貌。
平常素面朝天不飾妝容,連裳都是最舒適簡單的,見年節時卻又格外用心,定要好生過節。今早將院子里外清掃干凈后,趁著晌午特地沐浴換了新,挑著極襯姿的艷衫,頭發挽了漂亮的髻,連平素很用的妝盒也被掏出來,珠釵輕搖,耳墜巧,襯得那張臉格外俏麗活潑。
此刻熱氣裊裊,哼著歌兒,笑容淺淡。
兩道菜先后出了鍋,麻利的盛起來在旁邊先熱著,又去瞧蒸著的魚,聞著那味兒,還頗滿意地嘆息了聲。
司裕撥弄柴火,角微挑。
長這麼大,他是頭回認真過年。
在京城和魏州的時候,每年除夕夜里阿嫣都得跟長輩親人們一起,最多叮囑嬤嬤一聲,請將備好的年節厚禮送去,照看著司裕些。只有等到正月初一去寺里進香時,司裕才能瞧見年節里的歡喜笑靨,阿嫣亦會說些吉利話,帶他嘗市井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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