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著腰,駝著背,好似從客人手里接過了幾個銅板的恩賞。
看攤的要麼是些半大孩子,十二三歲模樣,過早地催出一悲苦相;要麼是老頭老太太,但凡有把力氣的都在碼頭上搬福箱——就是有錢人家供給天后娘娘的供品,搬上船,好送去凰山。
福箱一般不重,里頭瓜果喜菜、綢綾羅什麼都有,沿海多的是靠海發家的豪奢大戶,直接供金銀元寶的也不,裝箱里放進神堂,連娘娘帶文武十四戰將一塊供,財神、土地公、關公各個皆有,哪個神也不得罪。
越是供得多的越風,要把福箱大敞著蓋,要金銀元寶閃花兩岸百姓的眼,再抬過橋、繞著碼頭大搖大擺走一圈。
隨行的草臺班子敲鑼打鼓、甩著戲袖唱:
“——杏呂文家供山綢八匹,齋果八臺。”
“——香河馮老爺供銀三百兩,灑福錢半里地,祈愿老母速速病除。”
然后漫天的錢幣雨一樣灑下來,銅幣、銀錁子、指頭大的圓珍珠。
蓬萊的百姓對這習俗通,知道早早地準備籮筐、捧高了筐去接福錢,卻比不上疍戶刁蠻。
疍家佬兒連推帶搡地搶錢,也不管站得邊兒的看客會不會被下橋。等惹起眾怒,大家噴沫罵他的時候,疍家的娃娃把手進別人筐里,去那些接福者筐里的銀錁子和珍珠。
也有山東本地的商人沒有船,要雇疍船運福箱去廟島,兩頭結市契,簽字畫押摁手印。
疍戶哪里會寫自己的名字?一幫商會的知事聞言,笑得能翻到牙齦去。
觀海閣視野開闊,往下這麼一眼,世道人、民生百態全能裝進眼里。
唐荼荼看得不那麼痛快,每往鄉間地頭走一圈,回了家都能悶很久,索挪開眼不再看。
“和,你家供了多錢?”
和想了想:“小門小戶的人家,叔伯妯娌幾房還會商量商量各家供多。我家嘛,就沒個準數了,我太爺爺、幾個爺爺,還有隔房的叔伯什麼的大多是海——有的監造海船,每天起床上值、回家睡覺,干的營生不危險,供點兒意思意思就行。”
“像我三爺爺,修河堤的,去年有生掐算說‘黃河鬼哭,八月必有大汛,會千里河壩決口’,把我三爺爺嚇得,三個月瘦了二十來斤,臉都瘦出框架了。”
“我那幾個伯伯、十來個堂哥就差日夜住在塘馬營了,忙著加固堤壩,警惕汛。從六月一直守到九月,別說大汛了,連雨都沒下幾,仔細一琢磨,什麼‘黃河鬼哭’?那是河上的分渠短了水,風從中間吹過去,嗚嗚嗚嗚嗚。”
“給我三爺爺氣的,差點提刀剁了那生,安了個重罪扔大牢里了——因為去年娘娘會,他家一氣兒供出去三萬兩,祈求娘娘消災解禍,把全家一年的花用都供出去了。”
和這丫頭,不傻,但總是一筋的坦誠。唐荼荼聽完,心里涌出“和是真真兒不拿我當外人,這樣私事都與我說”的。
然后掐著指頭一算:一宅子人,一年花用三萬兩?
爹養活衙門百來口,每天有菜有好伙食、包吃包住加補,連上吏員工資、衙役出差、房舍修繕一大串,一年都他丫花不出三千兩去。
一個修壩的……一個修壩的!
唐荼荼都想扯張紙,就地寫貪污舉報信了。
這嗑嘮得堵心,自己梗了會兒,端起遠鏡看海。
一批一批的船向廟島啟航,水奔涌著,把與民、貧與富通通變海中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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