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島的小吏知道事鬧大了,不能善了了,只得拼命把自個兒往出摘,把島上五日的事寫了十幾頁的案宗,寫得尤其細致詳細,相關的、不相關的人證證列了個全,最細連疍民說了什麼、捕快說了什麼,兩方起了沖突的原委也全記下,不敢有分毫疏。
只是記得太雜了,線索七八糟,唐荼荼看頭一遍沒篩出什麼有用的。
好在與他們同來的楊巡檢沒被馬糞砸臉,頭腦還清醒著,立刻點了個主事的捕頭:“你仔細說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從頭講。”
捕頭早早斟酌好了話,回得極有條理。
“今年的供神錢尤其多,從五日前就開始運福箱了,因為島上這尊娘娘像是從莆田開的,天妃從老家趕來,初鎮海眼,唯有用大排場才能打老人家——京城、天津、河北、山東幾地信眾云集,是頭一天的供神單子便寫了三十多冊,庫房里幾千只福箱堆滿了,還堆不下,只得在院里又劃了一塊地方,箱子壘箱子摞了一丈高。”
“誰料,前天晌午下了一雨,風一刮,院里摞得高高的福箱竟倒了,幾百只木箱砸了個稀碎,不見金,不見銀,竟迸出了一地的紙元寶!”
“大人您敢信?好好的銀元寶竟是白紙疊的!用的還是祭死人的白紙。”
“住持真人急急領著信眾一個一個箱子打開查看,最后攏共找出了七十六個空箱,箱里有記名紙和各家的祈福語,認不錯的,被調了包的都是河北、山東大人和員外郎的箱。”
調了包……
唐荼荼抓住了這詞。
捕頭話里的“員外郎”并不是六部、都察院這些大九衙里的六品員外郎,“大人”也不是真的。
“員外”本意是指衙門在定員以外增置的替補人員,但盛世年代,進士之才都未必能做得了,替補更無從談起了。
什麼員外郎、大人,無一例外是捐。盛朝賣鬻爵是死罪,但朝廷對民間捐之風睜只眼閉只眼。
因為各地縣衙進項,常年財政吃,一有花錢的事,就會號召鄉間豪紳們以真金白銀捐納花用,豪紳們便能以此買一十品的、不流的袍,穿出去風風,得一個面不跪的特權,做生意時有這麼個名號是十足的尊榮——百姓們不認得幾個,胡稱呼他們為員外郎、大人。
京城、河北、山東陸的豪紳遠道而來,他們恰恰是有錢拜神、卻沒錢在海邊買船的大富人,為了運送福箱上廟島,許多富人都租用了疍船。
可這前因后果中間缺了好幾環。
唐荼荼擰起眉:“從蓬萊出海至廟島,船行三四個時辰,各家員外都派了小廝在船上盯梢,疍民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錢?”
捕快不滿話,皺了皺眉,才答:“姑娘有所不知,運福箱的是個大船隊,三艘大船打頭,上百條小船跟著。”
“當日正午,船隊行至鵲尖子時,海上刮了邪風,起了一丈高的浪。幾條大福船穩穩當當地趟過去了,小福船卻扛不住風浪,各家盯船的小廝誰不怕死?只能踉踉蹌蹌在鵲尖子上了岸。”
“幾十條疍船竟全趁跑了,喊也喊不住——到浪停了也沒回來,有大半天不見蹤影!”
“至次日黎明,這些疍船才上了島,還了福箱,因為他們是最后到的,箱子全摞在院里。再到前天晌午,風吹出來一地紙元寶,經由大人和各家小廝指認,被調了包的箱子就是放在這些疍船上的,幾十箱金銀細一算,三十萬兩,只多不。”
“這些臭咸鬼好生缺德,了供神銀,竟拿紙元寶糊弄!箱子輕飄飄的,可不風一吹就倒?”
“我們抓了八個帶頭挑事的,審問了一日,竟沒一人認罪,個頂個的!島上的疍民越聚越多,反了天了。”
唐荼荼看著這捕頭說話的樣子,漸漸遍生寒。
這一路,不止一次聽到疍民被罵“臭咸鬼”,起初以為是疍民販鹽,后來問過了,才知道這外號沒那麼講究。
“臭”是因為疍民的破布裳上糊滿魚油,不經提純的魚油是劣等油,一旦氧化變質,味道奇臭,這油吃久了,人會從里到外散發出死魚似的腥臭味。
沒淡水,不洗,黑垢能結一指頭厚,糊在上的海水蒸發完了,上會留下一圈圈的鹽漬,“臭咸鬼”由此而來。
可這些都不是惱火的理由。
唐荼荼對著疍民一方的證詞,咬牙質問:“起浪時,那些刁仆不許疍民上岸是不是?他們怕丟了船上的財寶,把疍民進了海里,是不是?”
廟島周圍有群島稀稀拉拉地環繞著,鵲尖子便位于其東側的長島上,尖得像個鵲,這段航線在后世“長山水道”。
黃海的海水涌渤海時,水道被遼東和山東兩個半島得驟然束窄,水流速本就快,一有風就起浪。
可什麼“幾十條疍船全趁跑了”?一丈高的浪,足夠把人從頭到腳埋了!但凡海民,誰會蠢到迎著巨浪跑?
見過疍民有多惜命,窮到上也要討生活,而疍船是什麼?十幾塊木板、兩張爛油布,釘釘補補就是船,哪棵樹上劈不下點木板?疍民怎會把一條爛板船視作家命?
分明是小船的錨頭頂不住浪,那些仆役又不許疍民棄船上岸,眼睜睜看著疍民被巨浪連人帶船地卷走,出了事了,竟編出這樣一套托詞!
而捕頭偏聽偏信,只信了奴仆的話,對疍民這方的證詞充耳不聞。
唐荼荼不住聲音里的憤怒。
“那些大地主,運福箱的一路都派著人盯梢,到了歸還時,反倒沒一人開箱驗驗里邊有沒有東西?大前天清早歸還的福箱,前天晌午才發現箱子空了,中間一天半,福箱經了幾道手?”
“你說箱子被調了包,里頭的金銀細都去了哪兒?這片海上各個大島小島都住著人,疍民把東西藏哪兒了?”
“空了七十六個箱子,價值三十萬的金銀細,我姑且刨掉細和極量的金,算銀子為二十萬兩,那是多?兩萬斤!裝大箱都得幾十箱才能裝滿!他們那半日又要躲浪,又要藏金銀,又要疊幾十箱紙元寶?真是好忙!”
“姑娘,這、這……”
捕頭被問得出驚愕神,膀大腰圓一個老爺們,竟局促地現了結:“當日的事我沒親眼得見,回頭得再審審……”
唐荼荼更近一步:“你要審誰?怎麼審?嚴刑供還是如何?我不學律法,卻也知道抓贓講究人贓并獲,如今疑犯不認,贓不在,人證一個也無,你要審誰?疍民,你們就屈打招?”
“茶花兒,你渾說什麼!”公孫景逸攔了一把,這一分心,他可算是止了吐。
院外,一行人匆匆而至,看面孔是山東的文,都穿著五六品的補子袍,邊的副手訓練有素,一進了院,飛快接管了各個牢房。
“登州通判大人到,閑雜人等退避——!”
那通判背著手,在小的簇擁下進了門,瞧見院里唯一一個姑娘,微微笑道:“小姑娘好厲害的。只是此案驚擾了按察使大人,老大人明日清早便會親自上島查案。”
說完神轉冷,肅容道:“諸位聽著,今日務必鎮叛,重開廟門。”
一直支使不的蓬萊兵在他的命令下起來了,整裝后朝著娘娘宮前進。
“州也來了……”
楊巡檢鎖著眉頭凝視了會兒,苦笑道:“公孫,咱們還是回程給你爹報信罷,這不是咱倆能沾手的案子。”
公孫是一刻也不想在這鬼地方呆了,他沒找著地方沐浴,只換了裳、了頭發,除了臭還是臭,蒼蠅就沒離過。
一聽楊巡檢這話,立刻點了頭:“好,咱們回程,把大船給蓬萊兵留下,咱們換條船回。”
唐荼荼噌得轉回來:“你們要走?你們憑什麼走?”
“茶花兒你犯什麼軸,你我在這留著有甚麼用?你沒聽到臬臺大人明早就來了嗎,那才是能主持大局的人。等把嫌犯抓起來,府臺那頭自會派高過來審案,是不是他們的自有定論。”
楊巡檢應聲點頭。
一個校尉,一個巡檢,正事當前連聲屁也不出,竟還能說得出這話?
唐荼荼出離憤怒了。
“等到那時就遲了!定‘持械造反’的,州不必上報朝廷便能就地格殺反民。這幾百疍民抱團來給同伴出頭,又是外鄉人,一旦與本地兵起了沖突,得死多人?”
不認識那姓楊的,話只沖著公孫景逸說。
“臬臺審案?這些疍民沒上過學,沒念過書,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你讓他們寫訴紙給自己翻案,跟富紳對薄公堂?你是他們去死嗎?”
“公孫景逸你聽清楚,但凡我一個人站這兒能有半點威嚴,我絕不與你多費半句口舌,可我沒有——這些疍民漂在天津的領海,就是你治下的民,窮的是民,富的是民,不蔽的是民,臟臭的乞丐也是民,就算糊你一臉爛馬糞,他也是你的民。”
掃了那繡花枕頭楊巡檢一眼。
“今天不論是不是疍民了這三十萬兩,不論上公堂還是進刑牢,你們都得站這兒跟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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