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隨著出海的監事,有一多半都是蓬萊縣衙和登州通判手下的人,他們回去給通判陳事,都會寫案宗的,但外人總歸信不過。
案宗是非常苛刻的公文,多一筆是冗詞贅敘,缺一筆則言不盡意。公孫手邊帶著的都是兵,是威猛且忠誠的武夫,辦事靠得住,但沒有特別擅長寫文書的,斟酌著寫好這一稿,晚上再等楊巡檢修補潤,明天就能拿給臬臺大人過目了。
“姑娘停停筆,先墊墊肚子吧。”
芙蘭把碗盅放下,揭開蓋,出一只圓潤的梨子,掏了梨肚里的,藏了三朵干。船上要什麼沒什麼,燉個糖水秋梨都費了老大勁。
天,再算算時辰,芙蘭道:“殿下差不多該到了,嘿您呀,就等著挨罵吧。”
唐荼荼笑了下:“我不怕挨罵,我盼著他來。”
的底氣,大半都在他那兒。哪怕二哥來了只是站在那兒,什麼也不說,隨時掀開都能是張震懾一方的王牌。
有無限能量,能做的事很多,但最怕眼下這種人微言輕、誰看都只把當個丫頭片子的形。就是用再大的聲音吶喊,握有實權的也只把的吶喊當蚊子哼哼,連一個捕頭都沒法差使得。
大一級是座山。這覺太無力了。
艙底減了重,大船總算能靠岸,風已經大了,舷梯被吹得往外鼓,要抓著扶欄才能走穩。
天黃得厲害,島上空氣也渾濁,不知怎麼,空氣里像飛著些細小的微塵。唐荼荼忽然聳了聳鼻尖:“這是什麼味道?”
芙蘭沒鼻子靈,跟著深深吸了一口,這味兒是刺鼻的,猛地吸一口,頭還有點迷糊。
這味有多呢?公孫聞到的那一瞬間,連上他后的幾十個府兵,剎那間全變了臉:“是硫磺,他們火了?!”
“上馬!跟上!”
島不大,策馬狂奔的半刻鐘里,唐荼荼都凍住了,芙蘭在后的鞍座上,探手了一把,姑娘勒韁的手冰涼涼的。
那黃煙伴隨著刺鼻的硫磺味、蒜臭味,把通了神的娘娘廟都熏得變了,越往島中心走,濃煙越濃郁,熏得唐荼荼睜著眼都會流淚。
沒看到孫通判,卻看到了他手下的監事,蓬萊那些兵全拿三角布捂著口鼻,兩人一組拖行“尸”,好多好多的“尸”——疍民被扯著兩條膀子拖行,有一些看不到生息,更多的嘔吐不止,上得像一灘泥。
這場景,和上輩子經歷過的生化危機無限疊合起來,唐荼荼繃了一天的神經一下子崩斷了。
駕著馬,直直沖向最近舉著竹筒槍的兵,后公孫家的府兵也沒停,一片馬蹄聲聲勢浩,直沖得人仰馬翻,黃騰騰的煙桿滿地滾。
唐荼荼扯起一人的領口:“這是什麼?!你給他們用什麼了?”
監事的是個都頭,被猙獰的樣子嚇住,愣愣答:“通判大人為求速戰速決,特特批下了幾十桿鉆神霧筒,從這上風口燃放毒煙——這、這管子里就放了點硫磺、雄黃、晃當草,人聞了只會頭暈目眩,胳膊發,死不了人的……”
硫磺,雄黃……
唐荼荼恨得咬死他們的心都有:“硫磺燃燒是二氧化硫,進眼燒眼,進燒,雄黃燃燒是氧化砷,俗名砒霜!砷化是神經毒素!劇毒!誰許你們給這些老弱病殘用?”
后的公孫府兵已經取了水來,幾盆水潑滅地上還在燒的黃煙。
他們腳下踩著的是天臺溪,水枯時深不過一掌,可這片地方“天臺”,就是因為地勢高,形似個半環,目之所及,高坡上站滿了平叛兵,全舉著所謂的神霧筒。
煙霧借著風肆意地朝著北邊的下風口涌,那邊的霧濃得遮天蔽日。
管事的忙著扯布料給爺捂口鼻,公孫一把揮了開,眼里兩簇火灼灼地燒。平生十八年,他沒一回這樣勇敢過。
“殺上去斷他們的火,死傷不論,一切事由我擔著!”
神堂與山路是一條路,風朝著那個方向無遮無擋地刮,被圍困山腳下的上千疍民只剩一半勉強站得住,另一半癱著、昏著、嘔吐大作,溲尿滿。
滿穢的疍民被蓬萊兵一個一個提溜出來,捆了手腳往地上扔。
而背后,通往山上的那條路求仙路,沒到正祭的時候,鐵門一鎖,誰也爬不過去。疍民大約也是知道山上空氣沒被污染,發了瘋地撞那道鐵門。
一片煉獄之景……
滅火斷煙太慢了。公孫猛地回,抓起他家年紀最大、穿得最面的門客,兜頭給他掛了一銀盔甲,提著這老漢上了馬背。
暮深沉,離得遠沒誰能看清人,卻都能看見這片銀。
他提氣高喊:“全軍聽令!——天津府總兵公孫聿明在此,所有平叛兵就地停手,開神門,送百姓上山!”
他的幾十個府兵反應飛快,氣沉丹田齊力跟著吼了一嗓子,足夠半個島上都聽見聲音。
藏在不知道那個旮旯躲煙的孫通判,終于在此時沖了出來,這文質彬彬的儒生撕下了那張臉皮,扯著嗓門嚷道:“你這無知宵小,渾說什麼,快擒住他們!快啊!”
被府兵一槍挑到了地上。
“你他娘自己吃吃這煙!”公孫提起還在冒煙的桿往他里杵,燙得通判痛聲慘起來。
這道聲音終是傳遍了整座島。
“天津府總兵公孫聿明在此!”
“平叛兵立刻停手!”
“開神門上山!”
疍民們臉上見了喜,神志一松,在毒煙中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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