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穿著破褂子的鄉下青年站在柜臺前，腳邊放著大筐子。約莫四十來歲的營業員穿著藍布工裝，戴著白袖套，正暴地翻著幾張皮子。

滿臉寫著不耐煩，一看就是心氣不順，拿人撒氣呢。

謝三背對柜臺，嗓音很平淡：“上一次是兩塊五。”

營業員翻了個白眼：“你也知道是上次！現在就是這個價，賣不賣！”

謝三沉默了一會兒，道：“賣。”

營業員哼了聲，翹著手指頭把那皮子撿起來。

啪地一聲，皮子被按了回去。一只纖細的手在皮子上頭，皮子灰撲撲的，那只手卻是白如雪，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甲蓋都是盈盈的。

營業員一愣，抬眼看去，被一張賽雪欺霜的人面晃花了眼。

營業員下意識收斂了聲氣兒：“你誰呀？”

程遙遙挑起一邊眉梢：“你管我是誰！”

營業員慣常跟顧客打道，都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定睛一看程遙遙上的那件小洋裝，不論款式還是質量，們供銷社里最高檔的貨都比不上。加上程遙遙的外表和氣質，一時間竟然不敢罵回去。

小鎮上哪來這樣的人，怕不是什麼大領導的兒。

程遙遙把皮子都撿起來塞進謝三的大筐子里，旁邊一袋干菌子也放進去，拉著謝三道：“咱們走！”

營業員道：“哎，那些可是過了秤的，不賣啦？”

“不賣啦！”程遙遙頭也不回往外走。

走了幾步，后一點聲音沒有，忙回過頭。謝三提著大筐子，安靜地跟在后不遠。

程遙遙這才松口氣，道：“剛才那人真討厭。”

謝三安靜地看著，不吭聲，眉宇間有郁的神。程遙遙眼波閃，道：“你別瞪我呀，是不是生氣了？我會幫你把皮子賣出去的。”

謝三道：“沒有。”

很簡短，回答的是第一句話。

程遙遙這才笑了，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幫你把皮子賣掉？”

謝三道：“夏天皮子難賣，沒事。”

“你就是不相信我。”程遙遙扁了下，從包里掏出那個油紙包來：“給你這個。你吃完了我就幫你把這些東西賣掉。”

謝三的臉沉了下去，提起筐子一言不發轉就走。

“喂！”程遙遙抓住他的筐子，被扯得往前踉蹌一下，謝三忙停下腳步。一個穿著破爛的鄉下青年，一個穿著洋裝連的漂亮姑娘，這樣一對組合本就顯眼，一個路過的大媽沖他們投來異樣眼神。

謝三忙退開幾步，沉聲道：“這些東西賣不掉是我的事，不用你心。”

要放在之前，程遙遙肯定惱了。可剛才樓上那一瞥還殘存在程遙遙心里，此刻終于明白謝三的自尊和敏，桃花眼秋波一轉，道：“可剛才那大媽被我得罪慘了，才不會再收你的東西。”

謝三：“……”

程遙遙看出謝三眉眼里閃過的一焦慮，笑道：“我說過啦，我知道哪里收你賣的東西。只要你吃掉這兩個饅頭，我就帶你去。”

兩人在路上著實顯眼，謝三一聲不吭提起筐子向一條巷子走去，拐個彎，路人的視線便看不進來了。

程遙遙笑瞇瞇打開油紙包遞到謝三眼前，白的白面饅頭，帶著甜香撲面而來。從清早到現在只填進兩個野菜窩頭的胃立刻囂起來，發出咕咕的兩聲響。

謝三猝不及防，耳滾燙地捂住肚子。

程遙遙噗嗤笑出了聲，催促道：“別矜持啦，快點吃！”

謝三吞咽了一下口水，拿起一個饅頭。一口咬下一大塊，白面饅頭發得暄，還熱騰騰的，帶著白砂糖的甜味，不需要就著水便能輕易嚼爛。還沒等舌尖細細品嘗這味就咽了下去，接著再咬一口。

程遙遙托著腮，笑看謝三吃東西，心里比自己吃了還高興。

不知不覺，兩個白面饅頭便被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謝三呼出口氣，胃里飽足的覺原來是這麼好。

謝三走到那個公共水龍頭前，埋頭又喝了幾口涼水，抹著道：“現在可以帶我去了？”

程遙遙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謝三吃飽后，心更不好了。盡管他語氣很平淡。程遙遙聳聳肩：“跟我來。”

程遙遙在前頭帶路，領著謝三向黑市走去。

黑市就在牌樓后頭的一條街上，這兒前后通暢，周圍小巷四通八達，一旦出了事，小販們四散奔逃，稽查隊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追，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原主來過很多次，原書里的主也是這兒賺了第一桶金，從此發家致富的。

程遙遙記得，原書里謝三在供銷社賣皮子的時候，總被營業員刁難價，就是原書主替他在黑市賣了皮子，狠狠刷了一波謝三的好度。

也是在黑市，打開了謝三新世界的大門，走上了崛起之路。

只是……程遙遙心里有些忐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遇到那個收皮子的小販。

巷子里，好些小販已經蹲在涼等客人了。有些人搖著扇子打盹兒，不問本不知道他們是在乘涼還是在賣東西，有些人賣的東西則一覽無余：蔬菜瓜果，歪瓜裂棗的甜瓜和桃子，還有個賣楊梅的，品相可比謝三給摘的差多了。

程遙遙眼神一一掃過去，滴地站在黑市里，上的連和皮鞋，一看就是只羊。許多小販立刻蠢蠢，不過后的那個高個子青年看著嚇人，又把蠢蠢的小販震住了。

程遙遙跟謝三這對組合看著實在怪異，一時間眾人不知道他們是個什麼路數，沒有人貿貿然上來打聽。

程遙遙咬著，眼神四下看，怎麼也沒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謝三在后道：“算了，我們回去。”站在這兒被人打量，謝三心里很不舒服。

程遙遙進了黑市就傻眼了，只記得跟原主打道的那兩個小販，一個是人一個是瘦的青年。可今天這黑市里，沒有一個符合描述的人。要知道皮子在夏天可不好賣，不是人人都收的。

程遙遙道：“可是……可是你帶來的東西……”

謝三心里嘆口氣，對程遙遙淡淡道：“沒事。你站在那邊避避太，我去賣。”

謝三指著一涼的空地讓程遙遙過去站著，把大筐子也放在邊，自己向巷子深走去。

程遙遙又丟臉又抱歉。剛才真是太沖了，早知道還不如在供銷社討好一下那個大媽，讓好歹收下謝三的東西。這下好了，把謝三給坑了！

程遙遙看見謝三走到角落，跟一個中年男人說話，兩人低聲談著什麼。那男人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瞇眼，謝三始終鎮定如初。最后，那男人沒辦法地一咬牙，點了點頭。

謝三這才走回來，從筐子里拿出那袋干菌子，對程遙遙道：“等著，別跑。”

“我才不會呢。”程遙遙反駁道。

謝三用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看，不信任的樣子。

一旁蹲著老農咳嗽兩聲，滿臉褶皺里出笑意：“后生，來黑市還帶這麼個滴滴的小媳婦兒。放心走吧，叔給你看著。”

謝三瓣張了張，跟程遙遙對視一眼，猝然轉開眼，提著東西走了。

程遙遙笑瞇瞇蹲在那老農邊，跟他搭話：“大叔，您賣點啥？”

老農笑得像只老狐貍：“你想買點兒啥？”

程遙遙仔細看他，想了想：“糧食？”

老農咳嗽了一聲，不說話。程遙遙笑著手指道：“什麼價兒？”

老農渾濁的眼神里閃著，出食指和拇指：“八。”

“嘖！”程遙遙出“你逗我”的表，“供銷社一等白米掛牌價才一七！”

老農也是看程遙遙穿得好才抬價，被一嗆，立刻道：“我這兒可是不要糧票的。你買多點我給你便宜。”

“便宜多？”

“七。”

“還是貴！”程遙遙從包里拿出兩尺布票：“五，這兩張布票給您。”

“布票！”老農眼睛一亮，又道，“你價也忒狠，最也要六！”

程遙遙笑了：“您一年也才兩尺布票，到底要不要啊？”

兩張布票在程遙遙手里晃啊晃，老農眼睛直勾勾盯著，一咬牙手搶過去：“行行，看你長得水靈，就給你五！”

這年頭城鄉差距大，大在質分配不均。城里人為了一口糧食愁破了頭，鄉下的老農民為一張工業票或者布票也能急得火上房。

這年頭結婚除了彩禮，還要三轉一響，再差的，一件新裳總得做吧？可鄉下的老農民不像城里，總能弄到點布料做裳。鄉下人想在供銷社扯一塊布做裳，可是件大難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