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蒙蒙亮,程遙遙睡在溫暖被窩里,聽得遠傳來凄厲聲,不由得捂耳朵。
又在殺豬了。甜水村十有九戶都抓了小豬崽來養,現在正是豬出欄時,幾乎每隔幾天就有這聲音。
翻了個,往被子里躲。
門“吱呀”一聲開了。悉的腳步聲走到床邊,一雙溫暖大手捂住耳朵,隔絕了凄厲的嘶鳴。
“不怕。”謝昭低聲道,嗓音帶著令人安心的沉穩。他只穿著一件背心,披外套,顯然是從床上匆匆起來的。
村里殺豬都選在天不亮時,好趁天運進城里售賣。初春的凌晨滴水冰,寂靜的農村里響徹豬臨死前的嚎,凄厲得像在神經上反復拉鋸。
程遙遙第一次被殺豬聲驚醒時嚇得不輕,喊了半天謝昭,謝昭偏偏出去幫忙殺豬了,快天亮時才提著一掛豬回來。
那回之后,謝昭就不再出去幫忙了,每回都第一時間來程遙遙房間哄。
反正甜水村如今養豬的很多,有幾個漢子也開始專門做屠宰的活計,殺一口豬也不要錢,收一包煙和幾斤豬罷了。
那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村里又恢復了寧靜。謝昭松開手,弄貓兒般順著程遙遙纖弱的脊背:“好了,沒聲音了。”
程遙遙懶洋洋枕在謝昭臂彎里,借著窗外一點亮,看他棱角分明的下:“你冷不冷?”
謝昭干脆了外套,拉過被子把自己跟程遙遙裹起來。
程遙遙用力推他道:“你又耍流氓……”
“乖。”謝昭摟,低聲道,“我瞇會兒,五點半要進城里。”
程遙遙抬頭道:“今天等錄取通知書呢,你還要出去?”
“嗯,外商來簽合約,我得親自去一趟。”謝昭閉著眼,呼吸很快均勻起來。
程遙遙聞言,乖乖地不折騰了,枕著謝昭溫暖結實的胳膊也重新睡了過去。
謝昭說的廠子,是新辦的罐頭廠。
去年農村掀起了養豬熱,以至于今年豬價格極賤,農村的豬又缺乏運輸和保存方式,更是跌得一塌糊涂。
謝昭收購了一家即將倒閉的罐頭廠,購置了幾臺設備,就將廠子轟轟烈烈辦了起來。
廠子的主營產品是豬罐頭和部分蔬菜罐頭,目標客戶則是外商。程遙遙據外國人的喜好親自制定調整了口味,其中豬醬、紅燒豬肘、黃豆豬蹄和煙熏香腸幾種產品最歡迎,
外商在試吃和參觀完車間后,立刻就拍板下了訂單,數量比預計的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謝昭不聲地將客戶送出門,轉就對上了黃六激的視線:“謝哥,這筆生意做,抵得上咱們木材加工廠上季度的利潤了!”
謝昭眼底也有喜。罐頭出口賺外匯,其中利潤是木材廠無法比擬的。不過木材加工廠借著私營經濟的東風很是賺了一筆,還在源源不斷接到訂單,長久經營下去利潤也相當可觀。
黃六聽了謝昭的話,點頭稱是,又拿出好些問題咨詢謝昭的意見。
謝昭道:“我馬上要去上海讀書。這陣子你管著廠子的事,也能獨當一面了,以后不用事事都來問我。”
黃六撓了撓頭,道:“謝哥,你去了上海,不能一直把我丟在這兒啊……”
謝昭道:“放心。等上海那邊站住腳,我會讓你過來。”
黃六這才放了心,拍著脯道:“謝哥,你跟嫂子安心去讀書。咱和妹子有我看著呢!”
黃六無父無母地漂泊了二十年,對謝家的溫暖格外眷,干脆厚了臉皮拜謝做干,喊謝緋做妹子。
將來謝昭和程遙遙去了上海,黃六一個外男進出謝家難免不方便,拜了干親也免了閑話。謝昭也就認下了。
謝滿腔慈,當真讓程遙遙做了一桌盛飯菜,請了大隊長村支書幾人來做個見證,煞有介事地認了這個干孫子。自此,黃六越發將謝當作自家來孝敬,這是后話不提。
謝昭看了眼手表:“我得回去了。”
黃六道:“別啊,哥,我在新開的飯館定了桌飯菜,待會兒咱們陪客商吃飯呢。”
謝昭道:“今天發錄取通知書,我得去村里等著。”
黃六忙道:“這是大事兒,謝哥你趕回去。這兒有我呢!”
謝昭點點頭,長上自行車,趕回村里去了。
還沒進村,就聽見震天響的鞭炮聲。
甜水村村口高高掛起了兩串大紅鞭炮,噼噼啪啪炸響,大紅紙和煙塵揚了漫天,比過年更熱鬧喜慶。
“哎!謝昭,謝昭回來了!你考上啦!”
雖然對自己的績很有信心,在聽見這句話時,謝昭的心還是被一喜悅撐滿了。他第一反應就是看向人群,正對上程遙遙欣喜的眼眸。
甜水村的村民和孩子們都聚在村口,圍著七八個面帶喜的年輕人,程遙遙舉著兩張錄取通知書沖謝昭興地揮舞著,里還喊著什麼。
大隊長林大富滿面紅:“鄉親們!咱們甜水村出了十二個大學生!十二個!咱們甜水村打從祖輩起,還沒這麼榮過!這得謝國家的好政策!”
謝昭本沒聽林大富的演講,扔下自行車就大步奔向程遙遙。兩人在沸騰的人群中猶如自帶一氣場,將周遭的一切都隔絕開來。
“你看!錄取通知書!我是中文系,你是財經系!”程遙遙舉起通知書,臉頰因激而泛起紅暈。
謝昭大手在擺上了,才鄭重地接過那張錄取通知書。猶帶油墨香的紙頁上,印著“高等學校學生學通知書”幾個大字,正文容是:
“謝昭同志,經省招生委員會批準你XX大學經濟系經濟學專業學習,請持此通知書于四月三日前屆時到學校報到。”
省招生革委會的紅章明晃晃,蓋在時間上:一九七八年三月五日。
謝昭有些恍惚,直到溫的手指握住他的,他才發覺自己的拳頭攥得死,將通知書都攥出了褶印。
程遙遙眉眼里著止不住的笑,仰頭著他,滿是依和歡喜:“我們要一起上大學了!”
“嗯。”謝昭垂眸回,眼底亦是不再掩藏的喜悅與意。
林大富還在歡天喜地地演講。甜水村十來個知青,一口氣考上了五個,讓他這個大隊長臉上大增彩。
程遙遙和謝昭手牽著手,離開人群向家里跑去了。
謝和謝緋早就聽狗蛋兒報了喜訊,此時親眼瞧著兩張錄取通知書,謝激得直抹眼睛。
謝緋了手,才小心翼翼抹平錄取通知書上的褶皺,激之余擔心道:“哥哥姐姐,你們不是一個系,以后能一起上課嗎?”
程遙遙是中文系,謝昭是經濟系,故而謝緋有此疑問。
謝昭聞言也住程遙遙。
程遙遙笑道:“大學有些選修課是一起上的。而且功課不忙,可以常常見面的。”
謝昭不聲地松了口氣。他對大學的一切所知都來自于程遙遙,對程遙遙的話自然毫不懷疑。
可程遙遙從未上過這個年代的大學,只憑著自己的經驗想當然罷了。
謝忽然走謝緋手里的通知書,轉回屋去了。
程遙遙奇怪道:“拿通知干嘛去啦?”
謝緋笑了笑,道:“拿去給爺爺和祖先看了。”
這個年代迷信是嚴厲止的。可謝逢年過節時,仍會在自己屋里用米酒與小菜供奉一番。
謝將兩張錄取通知書擺在桌上,對著墻喃喃道:“老頭子,昭哥兒和遙遙都考上了,兩個孩子的婚事我一定辦得風風,不輸給昭哥兒他爸。對了,報紙上給咱們摘帽了,地主再也不是抬不起頭的黑五類了,咱們又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當天晚上,謝家又好好地慶祝了一番。村里也辦了個表彰大會,大大表彰了一番考上大學的知青們。
這一年全國有570萬人參加高考,考上的只有27萬人,錄取率為4.7%。而甜水村總共剩下13名知青,12個都考上了大學或大專,也難怪林大富這麼自豪。更別提從沒上過學,卻考上了滬大的謝昭了。
程遙遙被迫掛著大紅花站在臺上接表揚,要不是謝昭站在邊,早就奪路而逃了。
幾家歡樂幾家愁。站在臺上接表彰的知青們喜氣盈腮,站在臺下的劉敏霞心就格外復雜了。
劉敏霞沒考上大學。咬著,忍不住看向不遠的男人,老實的男人邊站著個答答的年輕人。他一邊看著熱鬧,一邊還小心護著媳婦兒。
劉敏霞狠狠一,被這一幕刺痛了雙眼,再也忍不住地離開了這熱鬧的場合。幾天后,劉敏霞則經人介紹,匆匆嫁去了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