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直至停止呼吸,他的余生都將在此度過。死前最大的貢獻,是替這有錢也買不到位置的托養中心空出一張高檔床位。
傅展行一寒霜地走進來,也不知是外頭太冷,還是他本自帶。
他跟查房醫生打了個照面,對方拘謹地朝他彎了彎腰,很快退了出去。知道他并不關心這位生父的況,久而久之,查房醫生也緘默了。
一年多沒見,病床上的男人,似乎又下去一些。
人在久病中,首先失掉的是神氣,然后外貌也會漸漸改變——面部塌陷,顴骨突出,皮干癟,只剩一軀,悄無聲息地陷在被子中。
再俊雅鮮的皮囊,也看不出往日模樣。
傅展行久久地盯著他看,眼底漸漸起了霜,一幕幕往事,走馬燈般在眼前放映而過——
哐當碎裂的瓷花瓶,男人拽著頭發毆打人,人先是哭,后是狂笑,歇斯底里地抖落真相,隨后大門“哐”一聲重重摔上,失控汽車在地面翻滾……
傅展行猛地收回思緒,視線及腕上佛珠,才像是終于尋得一點清凈,漸漸平順呼吸。
傅給他這串佛珠時,告訴他,以后可以常來看看傅淵。
哪天不恨了,就不用來了。
看來,這天還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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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總,”沈鳴覷著傅展行的臉,小心翼翼匯報日程安排,隨時做好了一個眼神不對立刻閉的準備,“中午您和瑞易控的陳總有個飯局,下午要去視察研發中心,之后……”
雖然說,他在傅氏集團這麼多年,還沒見傅總生過氣。
但上司脾氣好,并不代表下屬可以在上司心不好的時候隨意蹦迪,這是二百五才會干的事。
正想著,“二百五”就來了。
沈鳴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一行“裴奚若邀請您語音通話”,覺有點牙疼。
從相親那會兒起,沈鳴就覺這位裴小姐不是善茬,后來證明果然如此,先是自曝有八個前男友,后是送間小豬畫,最后更是過分,新婚之夜居然就這麼跑了。
這會兒也是,裴小姐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一開口,肯定又是花里胡哨、專門氣傅總來的。
他有心截下這通電話,到底還是沒敢僭越,奉上傅展行的手機,“傅總,裴小姐的電話。”
傅展行此時心好不到哪去,瞥向手機的視線也很冷淡。
最終還是接了起來。
“喂。”的聲線難得輕,又帶了點婉轉。
他不聲,“裴小姐,有何貴干?”
電話那端,裴奚若卻猶疑了下。
他的語氣似乎不太好,是錯覺嗎?
握著手機,一句虛偽問候卡在了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也不知道為什麼,平時吧,跟傅展行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從沒心過,可一旦覺到他真的緒不佳,就開始犯慫了。
新婚之夜,招呼也不打就丟下“合作伙伴”跑了,好像確實不太道德……
想到這里,裴奚若放棄了迂回的念頭,清了清嗓子道,“傅先生,你在生我的氣嗎?”
車子緩緩啟,傅展行接過沈鳴遞來的文件,聽到這句時,手忽然頓了下。
而后他淡定地翻起了文件,“難得,裴小姐竟然會考慮我的。”
“……”這話說的,好像兩人真投意合似的,裴奚若都不知道怎麼接了。
最后,選擇了和他一樣的虛偽,放低姿態道,“當然在乎了,我這不是來道歉了嗎?”
“哦?”
“那天晚上,不應該把你一個人扔在婚房里。”誠懇道。
傅展行又翻過一頁文件,“那裴小姐是打算回來?”
一聽到“回來”,裴奚若下意識警惕起來,隨即,又想到了什麼,聲調跟著綿下去幾分,“想回來…也得等養好吧。”
“不知裴小姐得的什麼病?”
“一種怪病,本來以前都治好了,”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也許是因為那天晚上了刺激,才舊病復發。”
這是逃跑夜臨時想到的說辭。
有個生病的前提,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國療養了。而且,病因還在老公和他的青梅上,真是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傅展行不咸不淡道,“裴小姐,我和僅僅只是相識。”連朋友都談不上。
“那傅先生解釋得有點晚,我已經犯病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語氣。
傅展行靠在椅背,將手中文件丟到一旁,“裴小姐是在吃醋?”
裴奚若順著話茬,虛偽地一笑,“是啊,我已經醋得牙齒發酸了。”
話說完,就覺有哪里走偏了——不是來道歉的嗎,怎麼說著說著,又嗆上了。
可杠都已經開始抬上去了,總不好半路下場吧,多沒面子。
這麼東想西想的,一時也想不到該怎麼繼續。
一時間,兩人沉默非常。裴奚若疑心他掛了電話,下意識“喂”了一聲。
“嗯?”男人清越的聲線。
好吧,還在。
裴奚若清了清嗓子,開始打太極,“總之,等我養好,一定快快回來。再說,傅先生公務繁忙,沒了我,不是正好清凈一點嗎?”
傅展行沒有開腔,在腦海中思量這番說辭的客觀。
如所說,兩人格迥異,相起來,勢必有很多。走了,給他留一片清凈地,似乎是個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不等他說話,裴奚若便接道,“那沒別的事,我就先掛啦。傅先生,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哦。”
也許是的風格太鮮明,這會兒聽著聲音,他腦海中,已經能想象出此時的樣子了——多半是倚在哪,繞著長發,鮮眉亮眼的,出一把滴滴的嗓音。
傅展行輕哂了下,“知道了。”
將手機放在中央扶手盒上,瞥了眼,而后閉目養神。
方才那通電話,沈鳴全程聽在耳中,此刻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怎麼說呢,傅總一直以來都云淡風輕,不喜不怒的,好似下一秒就要升仙,但和裴小姐相時,卻有了“凡人”的意味,竟然還會和抬杠。
要知道,傅總平時向來寡言語,哪里跟人費過這皮子呢。
沈鳴低頭看了眼手表,豁,居然聊了十三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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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這通電話,裴奚若的良心得到了極大的安。
就這麼開始了在尼斯度假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去各大館、海濱村莊、港口、教堂取材。
這間位于馬塞納廣場附近的公寓,景觀極好。站在臺,能見遠起落的白鴿。低頭,跟挨挨的人、鮮紅的墻,又仿若只有咫尺之隔。
這幾天,裴奚若都在臺上支起畫架,或者外出寫生。
當然,不忘偶爾跟裴母匯報一聲近況。
憑夸張富的想象和三寸不爛之舌,將自己在傅家的生活描繪得多姿多彩——今天和二伯母去劇院,明天和傅展行看電影,后天又去音樂會……當然了,對音樂會和劇院,講完之后,總要哀哀嘆一口氣:“實在是太無聊了。”
這麼符合本的措辭,果真還瞞過了裴母。
只是裴奚若沒能高興太久——十二月,預備從尼斯離開,去黎和alice匯合的時候,忽然接到了傅展行的電話。
“傅先生,你想我啦?”心來,一上來就演起了“在國外、掛念老公”的好妻子人設。
哪知,男人卻道,“裴小姐,明天你父母要過來。”
尼斯這天晴朗,裴奚若聽到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
雖說,也沒覺得能瞞上好幾個月,可這才三十多天,那麼賣力地編故事呢,難道只因為一餐飯就要敗了嗎?
眨了眨眼,拐彎抹角道,“傅先生這麼忙,應該沒有時間吧?”
他知道在想什麼,“裴小姐,作為我來說,沒有拒絕的余地。”
裴奚若噎了下。
也是。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尼斯到平城沒直達航班,就算現在買機票趕回去,都來不及了。
裴家雖然寵,但并不意味著能縱容的一切所作所為,起碼的是非道德、禮儀規矩還是得守。新婚之夜逃跑的事,要是裴母深究起來,一定沒好果子吃。
“欸,傅先生。”裴奚若東想西想,忽然靈一現,語氣也不懷好意起來。
傅展行直覺沒什麼好話,“嗯?”
“要不就說,按傅家的規矩,新婚妻子不能隨便和娘家人見面。”
虧說的出來。
傅展行道,“傅家沒有這種規矩。”
裴奚若發愁了:“要不傅先生給我想一個吧?”
這本是隨口一說,可說完,連自己也覺得大有希,于是,給他吹起彩虹屁來,“傅先生天之驕子,青年才俊,一定有辦法拯救我于這無邊苦海,對吧?”
傅展行:“……”
他本想道派私人飛機去將接過來,過后再送回去,可聽三句開始不正經,便不想解的難題了。
“裴小姐。”
“嗯?”看來有戲?帶著極大的希冀,洗耳恭聽。
隔著聽筒,男人清淡的聲線傳過來,還真帶上了幾分清定的意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
裴奚若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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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選擇了跟裴母坦白。
當然沒有全盤托出。裴奚若只說,自己是跟傅展行過了好一陣甜生活,為了尋找靈才出的國。
一番話編得滴水不,按理來說,裴母應該相信才對。
可這回,裴奚若話音落下許久,裴母才嘆了口氣,像是心事重重“若若。”
“嗯?”裴奚若佯裝鎮定。
“你別是了欺負吧?”
誰欺負?
裴奚若愣了下。
“前幾次,我上午打你幾個電話,你都接不到。下午打,卻都能接通。”裴母慢慢道,“我就奇怪了。后來一想,是不是因為有時差?”
裴奚若:“……”
這才是福爾斯本斯吧。
“你爸說我瞎想,所以才決定約你們出來吃餐飯。本以為見到你能安心一點,哪里知道你還真去了國外呢。”裴母頓了下,“若若,是不是傅家瞧不起你?”
裴奚若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個走向,連忙否認,“沒有呀,他們都對我很好,不然,也不會邀我去音樂會。”
“那是小傅他……”
“那更不是了,”裴奚若將聲調拉得綿綿的,一副甜模樣,“他對我可好了,剛才我們還打電話呢。”
裴母這下不信了,“對你好,你還出國?”
“他忙嘛,哪有那麼多時間陪我,我又不喜歡和他家長輩應酬,只好往外跑了,”裴奚若道,“反正過幾天他出差,我們也會在國外見面的。”
一番話合合理,將小人的態拿得恰到好,裴母不由得有了幾分松,“真的?”
“真的呀,他還很支持我的事業,讓我盡管在外找靈呢。”裴奚若邊說邊想,這番話要是讓傅展行聽見,怕不是要以為得了妄想癥。
裴母“哦”了一聲,語氣聽上去,只信了八分。
裴奚若也沒著急解釋——用力過猛,反而會引起懷疑。跟裴母說了幾句閑話,轉而又打給了傅展行。
撥號之后,裴奚若了個懶腰,了耳骨——這一天,可算是把好幾日的電話都打完了。撒謊可真不是個容易活。
電話通了,的聲音熱洋溢,“喂,傅先生,我剛才已經主坦白了,他們明天也不會來找你吃飯了。現在,有件小事,需要你配合一下呀。”
這話說的,像是幫他解決了一樁麻煩似的。
傅展行輕哂,“什麼事?”
“你看一下微信嘛。”
夜深人靜,傅展行正在書房中看一份招企劃,手機開了揚聲模式放在一旁。聞言,他順手點開聊天頁面。
兩行字蹦進視野。
裴奚若:「老公~」
裴奚若:「想你想得睡不著~」
傅展行:“?”
與此同時,他聽見電話里傳來一本正經的指示:“你記得回一下哦,我要截圖發給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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