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仲德的案子最後是筆親批,判了個剮刑。
這很不多見。本朝法度,比較講究恤刑慎殺,讀書人很有判死刑的,更何況千刀萬剮這種慘烈非常的死刑。基本上,隻有那些謀大逆的,才會判剮刑。
可楊仲德判剮刑,也不能說過分,畢竟他也罵過皇帝,算是“謀小逆”了……
楊仲德行刑那天,林芳洲不敢去看,悶在小元寶的書房裏看畫本。一整套的《目連救母》,今日看到最後一本了。
其實,也不是那麽喜歡看書……隻是沒辦法……因為小元寶不許出門。
他的意思是,等把手養好了再出門玩。手骨沒長好呢,太脆弱,萬一磕到到,豈不麻煩。
林芳洲喜歡在小元寶的桌上看書,遇到不認識的字,還可問他。小元寶有問必答,他什麽都懂。
對此,林芳洲有點羨慕,有點嫉妒,又有一點小小的自豪。
小元寶喜靜,林芳洲不與他說話,他就不說話,隻是低頭看書或者寫字,偶爾抬頭看一眼旁邊的人。
有時候這份安靜會被他的婢打擾。
荷風與荷香是小元寶邊使喚的兩個人,一對雙生姐妹花,長得十分麗,說話行止又大方溫,可謂賞心悅目。
林芳洲有些奇怪,問小元寶:“為什麽荷風荷香這兩個丫頭,與別的丫頭穿著不一樣?看著不像丫頭。”
小元寶低頭翻書,隻當沒聽到說話。
他越是這樣,林芳洲越是好奇:“為什麽呀?你快說。”
小元寶無奈,答道,“們是父皇送給我的。”
“你不要蒙我,別的也是你父皇給你的,當我不知道嗎?”
“他們……”小元寶抿了抿,神有些不自在,“放在我房裏。”
“我懂了……”林芳洲恍然笑道,“是你爹給你練手的吧?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小小年紀——”
“我沒有!”他急忙打斷的話。
“好了不要害,我們小元寶已經長大啦。”說著,還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一口氣梗在嚨裏,又強調一遍:“我沒有!”
他的臉仿佛烏雲罩頂,看著怪嚇人的,林芳洲一脖子,小聲嘟囔道,“沒有就沒有唄。”
正好這時,外麵一個溫似水的聲音道:“殿下。”
“進來。”
荷風推門走進來,嫋嫋娜娜,像一隻帶著水的鮮花。先往書桌上看了看,見墨還夠用,便又去香爐裏添香。
林芳洲有些無聊,便沒話找話道,“荷香,你今年多大啦?”
“公子,奴婢是荷風。”荷風笑道,“奴婢今年十五了。”
“你長得真好看,手也巧。”
荷風被人誇了,俏臉紅了一紅,道,“公子過獎了,奴婢容貌陋,拙手笨腳,貽笑大方,殿下和公子不嫌棄,奴婢就知足了。”說著款款一福,抬頭見殿下臉不甚好,連忙住了,告退走了。
小元寶冷笑:“兄長真有趣,當著我的麵調戲我的婢。”
“這就算調戲嗎?你也可以調戲我的韓牛牛。”
“閉。”
聽到他咬牙切齒是聲音,心道小孩長大了,心思越來越多,不就生氣。看了一會兒書,林芳洲又覺得無聊,朝外麵喊道:“荷風。”
“奴婢在,公子有何吩咐?”
“唱首歌來聽聽。”
“是。”
過不多會兒,外麵響起悠揚的琴聲,接著是一把黃鶯般聽的嗓子,唱起了歌。那歌詞是: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金爐玉枕無,臥聽南宮清長。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裴回。
玉不及寒,猶帶昭日影來。”
好聽是好聽,可惜一個字都沒聽懂……
林芳洲問小元寶,“唱的什麽意思?”
“這是唐人的一首詩。”小元寶簡單給解釋了一下這首詩的意思。
林芳洲聽罷恍然,“是不是在暗示你什麽?”
“你既然這麽,不如我讓荷風去陪你?為你疊被鋪床,你解閨中寂寞。”小元寶說著,直勾勾地盯著,那目有些意味深長。
直覺告訴林芳洲,他這話,有且隻有一個正確答案。連忙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有韓牛牛呢!”
“……”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了。
這時,荷風的歌聲突然停止了,隻聽外頭一個細的聲音道:“殿下,宮裏使人帶話說,聖旨正在路上,請林公子準備接旨。”
林芳洲有些擔憂,“我我我我嗎?為什麽是我?”
小元寶道,“應該是封賞的聖旨下來了。你此前是戴罪之,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封賞,不要擔心。”
他所料果然不錯。
那聖旨把林芳洲大大地誇獎了一番,賞銀千兩,還封了個爵位。
爵位是“公侯伯子男”裏最末等的男爵。
林芳洲拿著聖旨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裏,滿院的下人都上前來恭喜,有些心煩意,隨便給了些錢打發他們。
關起門來,林芳洲憂心忡忡地對韓牛牛說,“完了完了,家封了我一個男爵,他日若發現我實際不是個男的,會不會氣得胡子翹起來?”
韓牛牛見著急,也跟著著急,“那怎麽辦呀?要不說實話吧?你是三皇子的救命恩人,家不會砍你頭的吧?”
“你不懂。我現在說了實話,就是欺君!家不一定砍我,但是小元寶還有兩個哥哥呢!”說著,聲音得低低的,道,“我救了小元寶,他兩個哥哥一定恨我骨,不得把我弄死呢!”
“啊?怎麽辦?要不,公子,我們跑了吧?跑到別去,姓埋名,你換回裝,也沒人認識你。”
“你傻了嗎?跑了不正是要告訴別人我有問題?再說,全天下都是他雲家的,我能跑到哪裏去?”
“要不……要不告訴小公子?小公子聰明,沒準能想到辦法呢。”
“不行不行,”林芳洲搖了搖手,“不能告訴他。倘若他知道了,他要不要告訴他爹?若是不說,他就和我一同欺君了。我要是不告訴他呢,最多算是我連他一起騙,到時候讓他來一個棄車保帥就好。”
“那……那怎麽辦呀……”韓牛牛好著急,淚花在眼睛裏打轉。
林芳洲很怕牛蛙一般響亮的哭聲。拍了拍的肩,“沒關係。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沒被發現呢,說明我偽裝得好。往後小心行事,想來也不會有人懷疑。”
韓牛牛點了點頭。
林芳洲悠悠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突然問道:“牛牛,你說……到底是做男人好呢,還是做人好呢?”
“做人好,不用砍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假如你可以選,你願意做個男人,還是人?”
“當然是男人。”
“為什麽?”
“我長得醜,自小就被人嫌棄嘲笑,嫁不出去。好不容易說個親,還把人嚇死了。倘若我是個男人,隻要勤勞厚道,也會有人喜歡我。別人不會笑我醜,隻會說,韓牛牛雖形貌不好看,卻是一等一的忠厚可靠。”
“是這個理,”林芳洲點點頭道,“唉,其實就算好看的姑娘,命也未見得有多好。”
“為什麽這麽說?”
“楊老虎的小妾,那個□□兒的,楊老虎天天打,我看命苦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做夢喊我的名字……還有,我今天聽小元寶的丫鬟唱歌,那個丫鬟長得很好看,唱的歌……好可憐。”
韓牛牛問道,“唱什麽歌呀?”
“唱的是……是……哦,‘我長得這麽漂亮,活得還不如一隻烏’。”
韓牛牛有些茫然,“什麽意思呀?”
“就是說人命苦。”林芳洲下墊在胳膊上,撇著角說,“如此看來,還是做男人自在啊!”
突然好希自己真的長個小弟弟……
……
過了幾天,林芳洲又回了一趟永州。娘的忌日到了,去給娘燒紙,順便看一下父老鄉親。小元寶讓人打點了許多財,一並帶回去。
林芳洲去骨科大夫那裏複診,大夫把的熊掌一層層地拆掉,檢查一番,說道,“骨頭長上了,往後不用纏布了。”說完又開了藥,讓回家每天泡藥洗手,洗一個月就能痊愈。
然後又叮囑,最好每天給手按按,痊愈之前不許用力握東西提重,等等。
林芳洲回到京城,給小元寶看自己的手。
小元寶握著的手仔仔細細地看。那一雙手裹了將近三個月,比往常還要白,也沒留什麽疤痕。他便放下心,又聽說要每天給手按活,於是握著的手,一手指一手指地輕輕按,作十分溫。
的指骨出奇地。握著這樣的手,小元寶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麽,反正腦子裏的。
林芳洲突然說道,“我聽說,你爹要給你議親啦?”
他的作頓住,悶聲答道,“我已經拒絕了。”
林芳洲覺得很稀奇,“你想拒絕就拒絕啊?”
“我對他說,他這幾年修煉正進到關鍵時刻,我為他的兒子,幫不上什麽忙,隻好每日齋戒,不近,也是一番孝心。”
“你爹真是……一言難盡。”林芳洲搖著頭,接著又問,“不對啊,你到年紀了,為什麽不親?不許說兄長沒有親這種話,你那兩個親哥哥可都親了,都有兒了呢。”
“我不想親。”
“為什麽呀?”
“沒有為什麽。”
他低垂著眼睛,濃長的睫遮住了目。
林芳洲突然有一個非常大膽的猜測:之所以不娶妻,是因為扮男裝,那麽小元寶呢?會不會也……
這個猜測太可怕了,林芳洲捂著,小聲問道,“你,你不會……”
他突然抬眼看,提著一顆心,等著對方說出那個要命的猜測。
林芳洲:“你不會是個人吧……?”
那一瞬間,他一直以來繃的某個弦仿佛斷裂了。他啼笑皆非,又覺得荒唐,又怒不可遏無發泄,一衝,抓著的手按到自己間。
林芳洲:“……”
“到了嗎?”
“……”
“我是不是男人?”
“……”
“是不是?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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