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木然,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想。半晌,問: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這樣做?”
韓抉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那木腦袋里怎麼想的?修習無心道之人多半寡,在他心中,紅枯骨、親眷蒼生,并無二致,本不可能有甘愿以命相護之人。這也是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記載,人間見。”
“這些日子,我這鐲子從未出過聲。我日日念叨談大人的安危,他若能聽見,怎不答我一聲?”
韓抉道:“他這回所的不僅僅是軀之傷,傷在靈臺,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閉關多日,也僅僅是住了靈臺清明。真要痊愈,至需要數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靈識,短期,無法再與桃僵相通。”
“……韓小公爺,你這是誆我的吧?”
春花像是質問韓抉,更像是喃喃自語:“我是個凡人,不懂你們斷妄司這些門門道道,你可別……欺負我沒文化。”
韓抉嘆了口氣,驀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劍,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本沒想著要閃躲。
火劍撲面而來,桃僵驀地一——
青乍現,一株纖細的小柏傾瀉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煙花。樹枝溫低垂,將春花小心翼翼地護在當中。
在到柏樹之前,韓抉大袖一揮,收回了火劍。
“如此,你可信了麼?”
春花默然了。
柏枝輕輕收攏,收回到手中的鐲子里去。一切輕得仿佛從未發生。
長長地出了口氣,背過手去,在廳中緩慢地踱了幾步。
自認識談東樵以來,覺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也覺得他正直、寬和、敏銳、可靠。
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他……有點兒蠢。
人當然可以行善,可以重,但多半是因為,同時對自己也有點好。似他這般,費勁心機給套了個護罩兒,實在舍近求遠,于人于己皆無益。
憶起那日,跟他討要護法的時候。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的小玩意兒麼?”
談東樵思忖了一瞬:“其實,你大可不必以犯險。”
不馴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執迷的真相。何況你也明白,有些事,還是我去做,最合適。”
他灼灼地了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腳步猝然停住了。
“這些……你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
韓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兒,我瞧老談的意思,是不愿把你牽扯進來的。不過如今,我也就不瞞你了。外頭的羽林軍,你看見了?”
春花變:“羽林軍?”
“陛下親衛。”
“他們此來何為?”
“老談傳書回京向陛下請示:聚金法陣看似聚財,實則橫生不公,違背天道,戕害黎民,須盡快破陣。陛下回復,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賦稅占朝廷歲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陣不可破。”
“他……抗旨?”
韓抉深深一嘆:“老談說,有人跟他說了句話,什麼……汴陵的財脈,不在聚金法陣,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中。老談就豬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瞞了下來,騙我們已得了陛下允準,非要破這聚金法陣。”
“你說這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張口就來!”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隊羽林軍親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審。哼,老談若不肯配合,這些人怎麼困得住他?不過走個形式罷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輕輕握。
“他現下……在何?”
韓抉一攤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說有些未了之事要理,一個人出去了。羽林軍也都敬重他的為人,沒多為難,只要他明日出發之前回來,大家權做不知。”
他無奈地搖搖頭:“春花老板,你也不必太擔心。老談畢竟是談老太傅唯一的孫子,談家在朝中的名,陛下還是要顧一顧的。我估著,死罪不至于,只是活罪難免。何況朝里朝外多爛事,陛下還要倚仗……誒,春花老板,你去哪兒?”
春花一路奔出館驛。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韁繩一揚,馬車飛馳而去。
春花坐在車中,心跳如鼓。活在世上這些年,睜眼便是賬本,閉目滿心謀算,出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急切地想見一個人了。
聚金法陣既破,方家巷子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朝廷下旨,由春花營造行承辦,以方家巷子口為起點,開了一條新路,直通汴陵南門,今后進城,再也不需要繞行葬崗了。
修路所雇傭的工人主要來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閑散的漢子們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了未來的希,人們的臉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躍下馬車,工頭老鄭向打了個招呼。
春花疾問:“可曾見過談東樵大人?”
老鄭撓撓頭:“就是那位穿青,長得很嚴肅的大兒麼?見過的!他只站了一會兒,問了幾句話,便自行走了。”
春花出焦灼之,猛一跺腳,轉上車。
“李奔,去吳王府!”
以對談東樵的了解,他離開汴陵之前,除了確認方家巷子是否真的離了聚金法陣的影響,便是要確認吳王府中的邪是否除盡。
吳王府經此一役,已斷壁殘垣,府中婢仆役盡數遣散。只有古樹婆婆還在半條街外開著的豆腐腦兒攤子。有人勸過,這地段已不如從前好了。卻說人挪活樹挪死,算了,不挪。
古樹婆婆拎著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腦兒啊?”
春花四張一番:“婆婆,你見到斷妄司的談大人了麼?”
“喲,你找他啊?”古樹婆婆笑嘻嘻的,“見著啦,剛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腦兒,他說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春花怔住了。
李奔拽住馬韁:
“東家,咱們再去哪兒?”他看不懂春花的意圖,但對東家的吩咐,一向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春花轉過,一天邊,暮漸沉,白月初現。
他要回去了,并不想讓知道他為何離去,也不想見。
登上馬車:
“不去哪兒了,咱們回府。”
其實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和之間,沒有什麼誤解,別扭,怨恨或離愁。只是兩個各自趕路的人,在紅塵的偶然中偕行一段,到了路口,無需告別,自然背向而行。
回到長孫府,夜幕已然低垂,皓月懸空,銀鋪滿了屋脊。
長孫家的其他人都已經用過晚膳了,春花是大忙人,一向居無定所,食無定時,家人也不會特意等。
是了,書房里還有如山的賬本等著看呢。這樣張忙碌的日子從來甘之如飴,頭一回覺得……有些疲倦。
春花一個人,有些恍惚地穿過庭院,越過拱門,赫然見書房中亮著燈火。
微微一愣,李俏兒從一旁迎上來,神激又夸張,仿佛新學了個不得了的大招:
“東家,那個誰……”指了指書房。
步子猛然剎住。
李俏兒笑嘻嘻地說完:“……已經等了你好久啦。”
春花的脊背劇烈一震,腳下驀地加快,疾沖過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書案上,一燈橘黃明亮。溫暖的暈之中,一人青袍肅肅,背脊堅毅正直,側的廓如刀刻斧鑿,凝著令人心折的。
聽見門響,他驟然回首,目落在因急促呼吸而泛紅的臉頰上。
談東樵薄一彎,仿佛萬年的冰川瞬間消融,化作了春水從巔峰潺湲流下。
“春花老板,真是個大忙人啊。”
春花張了張,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談東低頭拿起一本賬本:
“錢莊的賬都積了十幾日了,再不理,又要熬個通宵。我不知你何時回來,等待閑暇,就先核了幾本,有些不妥的,都用朱筆圈了,你有空時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聲,木然道:
“你已經不是我錢莊的賬房先生了。”
談東樵愣了愣,爾后回復笑意:“你說得不錯,是我唐突了。”
“聽說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談東樵點點頭,對的消息靈通倒不意外。
“來此……是有什麼未了之事麼?”
他又笑了一笑。——從前怎麼不覺得他這麼笑?
“此來汴陵,多承了春花老板照拂,既要離開,當然應該當面辭行。”
“只是辭行?”
“順祝春花老板財源廣進,元亨利貞。”他認認真真地做了個福氣的揖。
“那我也得祝談大人青云直上,運亨通了。”
春花帶著點譏誚,眸子如黑曜石般晶瑩剔。
兩下忽然無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關上房門,順手輕輕落了閘。
談東樵盯著的作,一時也未多想。
轉過,理了理因奔波而散的鬢發,輕輕抬起左腕。
“依我看,談大人是來要回這鐲子的吧?這好像……是個稀罕的件。”
作勢要將鐲子下。
談東樵一驚,疾疾踏前一步,手按住的手。
“這鐲子有防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后或有大用,不必歸還。”
見神狐疑,他又補充:“男畢竟有別。我已將鐲子靈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擔心私外泄。”
“考慮得還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從他寬闊的額,濃黑的眉、高的鼻梁上緩緩流過,落在清淺的上。
怔忡了。
向來信奉的是,無方能識真理。,于慧黠者,常常是束縛。之一,讀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蝎。
但無,又何嘗不是是束縛?正如此刻的,從未有過的難自已,也從未有過的冷靜清醒。
道是無,卻有。
輕輕嘆了一聲。
“談大人,你……靠過來些。”
談東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認真端詳。
上立刻被清甜的暖意侵占,一如那日在燈火搖曳的馬車上,他一同搖曳的心旌,一經擾,再難止息。
舌輾轉得更深,符合一貫肆無忌憚又故作無意的風格。他整個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頭,完全不知手腳該如何擺放,而那人已毫無顧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住他冰涼的頸子,在上勾起親的火焰,還蜷著想要往更深探去。
談東樵猛地一震,終是意志力占了上風,握住的纖腰,將一把拉開。
“你這是做什麼?”他口劇烈起伏,劍眉深蹙,確實是有些生氣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并未聞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的鉤子,著他越陷越深。
談東樵沉聲道:“上次的事,你還沒解釋清楚!”
“我解釋不清楚。”飛快且無賴地地回應。
“……”
他突然想起,話本中專門得道修士的狐妖。斷妄司辦案,也曾遇到過自薦枕席以求免罪的妖,他從來只是嗤之以鼻。致的容于他,只是張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子的魅,似乎與貌無關。靠近一寸,他的世界便似乎小一寸,終于只剩他們二人。
談東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再次用強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須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謀不同,我們……”
“絕無可能。我知道。”
“你曾說過,之一,最是無用。”
“我確實說過。”
“……”
春花仰著臉,眸中漫過攝人心魄的華:“談大人,你我皆是不懂的憊懶之人,說不清,道不明。但……”
緩慢而鑒定地出手,在他前輕輕一推。談東樵不察,竟真被推得跌坐在榻之上。
跟著,紅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
“你可愿與我……把握住此刻?”
談東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紅,眸一時燙如烈火,一時又寒如冰雪。
斂眉語芳草,何許太無?正見離人別,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風雨滌。江心孤島,軒轅柏上,一枚鵝黃的花骨朵幽幽綻放。馨香一點,如星火燎原。滿樹蒼翠之中,無數春花驀然盛放,翠枝黃星,繁如錦,嫣然搖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