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上三竿的暖,過檻窗雙四椀的隔心,在通鋪的栽絨毯上一寸寸地移著。
眼看日就要映上拔步床頭,侍立在落地罩旁的婢,趕忙輕手輕腳上前,要將半鉤的幔帳垂下,以免熹灑上芙蓉面,攪了人好眠。
那羅幔,還是辰時初,青蘿依這幾日姑娘病中的慣例,為猶在半夢半醒間的一勺勺喂了蓮子、茯苓、白、黨參等多味膳藥良材熬煮而的補粥時,聽迷迷糊糊囈了一句悶,才鉤著的。
婢落步無聲,小心抬腕,未料帳中的人緩緩睜開了那雙杏眸,漫著一點初醒的水,秋波盈盈,迷蒙無害。
那婢卻是一慌,已跪下:“奴婢該死,驚擾了姑娘。”
江音晚還帶著方醒的恍惚,乍見這陣勢,有些愣怔,聲音的:“不怪你,是我恰好醒了,快起來吧。”
婢聞言,竟如獲大赦地磕頭謝恩。江音晚向婢因余悸猶戰栗的脊背,一時茫然。
不知,無怪那婢言行失狀。被太子下令施脊杖的十余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徹底殘廢。
一尸拖到下人聚居的院子里,晾了三日。模糊的與,在冰寒天里緩慢潰爛。李穆又親自訓誡,不知立下多規矩,將人教得如履薄冰。
守在外間的一名嬤嬤繞過紫檀座屏風,先對江音晚屈膝福,隨后轉向地上的婢,輕聲責道:“一驚一乍的,這般舉止才是驚擾了姑娘,還不快退下?”
嬤嬤五十如許年歲,面容端整,眼睛里是滄流緩磨后的沖淡平和。語調雖帶斥責,卻放得輕緩,一來怕驚著江姑娘,二來也是解圍之意。
嬤嬤是那夜之后,才從東宮調來,不曾目睹太子懲治宅邸下人的景象,卻也不難猜到。
這樣的嚴酷,非一時為江姑娘立威之舉,而只是太子清舉蕭朗皮囊下的冰山一角。
但不必李穆提醒,也知道,那些暴戾鷙,絕不可讓江姑娘察覺分毫。
李穆立下的規矩里,便有一條——在姑娘面前,尊敬之外,不許表過分的畏懼。若惹姑娘起了疑,窺知一二,便是大罪。
這婢了失當的怯意,已該重罰。但嬤嬤終歸有些不忍,替遮掩過去:“這丫頭膽子太小,想來從前沒有伺候過貴人,上不得臺面。”
又用請示的語氣向江音晚道:“日后便不用進室伺候了罷?”
江音晚心道,自己算什麼“貴人”呢?除此之外,還覺出了一怪異,然而這點異樣很快被起伏的心緒取代,因抬頭見到了悉的面容。
不由囁嚅出聲:“秋嬤嬤……”
秋嬤嬤從前是元皇后邊的掌事宮。元后誕下嫡長子后,將孩子帶在邊,秋嬤嬤曾負責照料大皇子的起居。
然而元后早薨,陛下另立繼后趙氏。秋嬤嬤本希遵元后囑,至皇子所繼續照看大皇子,卻被繼后調去西苑服侍太妃太嬪。一直到大皇子被立為儲君,才能將調至東宮。
元后薨逝時,大皇子裴策不過九歲,江音晚更只有四歲,對秋嬤嬤沒有太多印象。但裴策為太子后,秋嬤嬤曾隨侍出宮闈,江音晚是認得的。
且那個時候,江音晚對裴策尚沒有后來的疏遠,還會主上去喊“哥哥”,對這位曾照看過年裴策的嬤嬤,也曾一廂愿地建立過幾分親切。
如今時移世易,侯府一夜傾塌,本該在教坊的,卻求了裴策,被藏在私邸,份不明不白。
江音晚再見故人,或者說,是裴策邊的、自引以為的“故人”,驀然生出幾分難堪。仿佛自己曾經的可笑不自量,和如今的狼狽,一一無所遁形。
本就眼窩子淺,此時勉力牽著角,蘊出一個溫面的笑,卻有兩行冰涼,過盈盈梨渦。
秋嬤嬤見狀,不由生出了心疼。這些年侍奉在裴策邊,一遍遍懊悔當年沒有護好年的大皇子,以至于高高坐在東宮的,早已不是那個純澈年,只剩了風霽月的一層殼。
而如今,對著落難的江家三姑娘,他只怕連這層殼都不剩了。畢竟秋嬤嬤看得太清楚,裴策這麼多年每每投注向江音晚的眼神,抑著多晦暗瘋狂。
秋嬤嬤對裴策無從勸誡,只能深深一嘆,再度屈膝,正式行禮:“奴婢拜見姑娘。”
沒有稱“江姑娘”,太多事,只能心照不宣。
江音晚急忙下床,雙手將人扶起:“秋嬤嬤不必多禮。”
秋嬤嬤的目,從絨毯上厚的織紋,移到江音晚赤著的雙足,看清那脆弱雪白的腳踝和腳背上的幾道淤痕。
江音晚太過,昨夜留下的指印,盡管已上了藥,今早還是化作了淡淡烏青。
秋嬤嬤又在心里一嘆。目緩緩上移至江音晚的淚眼,溫和勸道:“姑娘快回床上吧。雖說寢屋溫暖,又鋪了絨毯,您大病初愈,還是應當仔細,別再著涼了。”
江音晚地點頭,回到拔步床上。秋嬤嬤向落地罩外使了個眼,便有兩列婢魚貫而。
走在前面的是青蘿和另三名眼生的婢。金玉盞,琉璃盤,后面的婢雙手捧著,腰背至脖頸恭順彎下,不敢抬頭。莫說腳步,連呼吸都斂得極輕。
依次順著前一個的腳步,至拔步床的地坪前跪下,將手中的洗漱用高舉過頭頂。
江音晚的眼底,浮現訝然。因前幾日在病中,總是昏睡居多,這還是第二次在這座宅邸起。與前一次的差別,自然察覺,因而略不解。
前面的四名婢,屈膝向江音晚見禮。除青蘿外,分別喚素苓、丹若、黛縈。此后便由們侍奉。
青蘿原資歷不夠,然當日在江音晚病榻前,是唯一能道出癥狀之人。
紅萼的去向,眾人緘口不提。江音晚自認并非此邸的主子,便不再多問。
素苓看著眼前弱絕的,安靜坐在床帳邊,青瀑般傾瀉,更襯得那致面孔小小一張,澄凈如冰鐫雪琢。腦中回想起李穆對自己的令。
“……你侍奉于姑娘近側,姑娘每日一飲一食、一言一行,都需事無巨細記錄匯報……”
素苓一向忠直,此刻卻忽然想,這道令,比起為了防止幾日前的事再度發生,更像一種嚴的監控。
宅邸上下皆知太子對姑娘的看重,這樣的看重,對這個弱懵懂的,當真是一樁幸事嗎?
一幽寒順著的脊背爬上來,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手上作依然輕細致,卻不拖沓,很快為江音晚洗漱停當。后排的婢又奉上。
高昌國進獻的浮錦,長安勛貴一匹難求。
展開,浮錦織的長外,罩著一層薄勝蟬羽的單羅紗,用極細的線,繡出小巧的曙紅朱雀,雀絨羽分毫畢現。
這種套制樣,是長安時興的,謂之“花籠”。只是這般名貴的用料、妙的繡工,滿長安都難覓其二。
江音晚的思緒,在婢們為換上上襦時,有了一霎的凝滯。
這件對襟直領上襦,肩膀略寬了一分,上圍的放量也略松了一分。
在未上前便知,這絕不可能出自坊,必是定制,且不會是幾日趕制而。
然而切到那細微的不合,始終微微彎著的畔,還是有一瞬的僵。
將齊腰束起,上襦的這點不合,旁人難以察覺,然而穿在上,瞞不過自己。
細腰闊裾,花籠的那層外罩羅紗,輕無分量,細薄得仿佛林間一場晨霧。雀鳥生,若聞啁啾。
半明的質地下,浮錦漾著粼粼的,被縹緲薄霧濾得和,只朦朧一層暈。
可惜這曳地的擺,亦過長了兩分。
江音晚角依然彎著無瑕的弧度,努力不去想,這樣的華,本是屬于誰的?
那個子,比高一些,骨架更,有著同樣盈盈一握的腰,上圍卻更潤。穿了這,是云端煙里的神妃仙子,還是攝魂奪魄的驚鴻艷影?
江音晚早該料到的,世人眼中薄寡、不近的太子裴策,既然能藏一個,自然也能藏別人。
指尖輕上致的曙紅朱雀繡紋,那朱紅的繡線,艷艷如。是救于水火也罷,乘之危威利也罷,終歸不過,是他掌中隨手賞玩的雀鳥。
雀鳥之一。
這幾日境遇的差別,何嘗不是一種敲打,教認清自己的境,認清唯一可依附的人。
浮繡錦的瀲瀲,漸作迷蒙的一團,漫漶在淚霧里。而畔的弧度,仍是分毫不變。
宮中,昭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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