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跟在他後,低了嗓子,向守在床榻邊的一位太醫問詢:“況究竟如何了?”
醫者頓時跪了滿地,皆俯首瑟瑟不敢言。
裴策視線随意在領頭那位太醫脊背上一落,漠聲道:“你說。”
這位太醫擡起頭來,恭肅端嚴,方方正正的一張面孔,面上壑顯出歲月痕跡,正是吳秉齋吳太醫。
吳太醫半垂着眼,蒼渾嗓音斟酌道:“這位公子傷勢過重,上多刀傷,當一箭更是距心髒不過半寸。真正致命的,卻是右臂上的一箭,箭尖淬毒,足可致命。眼下形不容樂觀。”
榻上躺的那人,渾纏滿了紗布,鮮不斷汩汩淌出,将紗布浸得暗紅至發褐,全然看不出原本的白。
包紮前傷口的狀,猶在吳秉齋眼前,一模糊,深可見骨,縱是他行醫多年,猶覺目驚心。尤其當他判斷出箭毒已近髒腑時,心中隐隐知道,人,恐怕生機渺茫。
然而再渺茫,他也要全力救治。不僅因醫者本分,也不只為太子命令,更是出于他一片私心。
吳秉齋雖當着屋中衆人的面,只含糊稱那人為“公子”,心中卻了然那人的份。
他憶起數日之前的景。
元日萬國來朝,大宴上,皇帝再度接淮平王裴昶的進獻,飲下鹿酒。當夜便急召多位太醫宮。
對外只含糊稱陛下飲酒過量,聖躬違和,實則是皇帝飲鹿酒後,臨幸嫔妃,縱歡過度以致昏厥。
吳秉齋雖先帝重,資歷深,然而在太醫署中,已于半隐退的狀态,未再任過高職位,亦未曾侍奉當今。
按理說,元夜他本不該在召之列,卻也一并被宣宮,此後數日皆留在紫宸殿中。
吳秉齋彼時便生出不安。他正應與江姑娘配合,助假死遁逃,卻突然生此枝節,隐隐擔憂并非巧合。
能夠縱宮太醫名冊的,莫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是為掌握皇帝病,還是為阻止江姑娘的計劃?他心中失了方寸。
宮中數日,吳秉齋皆如芒在背。直到正月初八,一衆太醫才得以離宮。
按計劃,江姑娘應當已服下息丸,然而他未能協助,不知是否生變。吳秉齋急于探知歸瀾院的況,卻在初八當夜,被召東宮。
燈火煌煌映在墁地金磚,太子端然坐在黑漆描金螭紋高座上。吳秉齋跪地俯首,餘盡是那襲蜀錦墨袍下出的玄如意雲紋靴頭。
高那道視線,淡淡睨視下來,只一剎,便讓吳秉齋脊背生寒。
他心中戰栗,揣測着自己與江姑娘的謀是否敗,焦灼憂切着江姑娘的境。
卻聽得太子漫然開口,道:“今夜勞吳太醫跑一趟,是因孤對父皇聖挂心不已,需問過吳太醫,才能安心。”
話裏并無多關切之意。
吳秉齋不敢松懈,只覺一顆心被高高提起,又不得放下。
某種意義上,他本就是太子在太醫署的人。對于紫宸殿形,他皆如實道來:“殿下過于客氣,微臣自當如實禀告。
“想來殿下已有所耳聞,陛下是因飲鹿酒後,縱歡傷而致暈厥。然而微臣診脈,卻發覺事實恐怕不止如此。
“容微臣據脈象鬥膽推斷,陛下或許攝了某種隐蔽的毒素,此毒量微,長久積累可耗枯聖。而脈象又與縱聲導致的虧空十分接近,若非鹿酒刺激毒,出了一點端倪,恐怕微臣也不能察覺。
“微臣未在紫宸殿道破此事,端看殿下的打算。”
話畢,裴策未發一言。空闊深殿一時極靜,能聽見那銅壺滴一點一滴的回響。吳秉齋俯首近地面平金磚,看見自己清晰倒影,額間已滲出虛汗。
片晌,終于聽見裴策沉緩嗓音響起,矜然閑慢:“吳太醫果然醫過人,察細微。”
吳秉齋惶然叩首:“殿下謬贊,微臣愧不敢當。”
裴策未再置一詞,只慢悠悠将視線從他垂着的頭頂至屈起的脊背打量過一周,似在審視他臣服的姿态。
吳秉齋頭皮至脊背皆霎時繃,一時拿不準這種審視緣何。
他在心中揣度,太子未對此事表出分毫的驚訝,似乎早有所料。在聽到自己未将此事道破後,亦不作表示,便是置之不理的意思。
他暗暗心驚,不論這毒素來源是否與太子有關,太子至是默許了皇帝被人毒害。
這對天潢貴胄的父子分,究竟還剩幾何,吳秉齋這些年心中多有數,雖心頭微駭,面上好歹穩住了神。
然而下一刻,吳秉齋驟然聽到漫地金磚上“哐啷”一聲,是裴策随手擲落的一個髹漆灑金檀木盒。伴着飒飒聲響,幾張薄紙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仍垂着頭,不敢擡起,那紙頁悠然飄落到他眼皮底下,他看清了是自己書寫的藥方。
他開給江姑娘治療風寒的藥方。
一顆心倏然沉下去,寒意從腳底竄到了天靈蓋。仿佛忐忑掙紮多時的人等到了命運的宣判,他阖了阖眸。
所懼之事終究到來。想來這才是太子今夜傳召真正目的,到此時,終于發作。
上方傳來的聲音慢條斯理,斂着冰霜般的凜冽:“既然吳太醫如此高明缜,還請為孤看看,這盒中的藥渣,同藥方上所寫,是否一致?”
那方髹漆灑金的檀木小盒,摔得距吳秉齋有段距離,他膝行過去,巍巍将盒子拾在手中,卻已無打開的必要。
藥方同藥渣,自然是不同的。他叮囑過潋兒,務必仔細理掉藥渣,也相信潋兒不是這般大意的人,除非早有人起疑,且手段更高一着。
他想起診脈後,被江姑娘支開的那名婢。他們的對話,恐怕盡數敗。
思索這些已太遲。過分寂靜的殿,吳秉齋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冷汗順着額際滴落的啪嗒聲響。
最終他阖目道:“一切皆是微臣的主意,同江姑娘無關,是微臣為報答定北侯大恩,擅作主張。微臣聽憑殿下置。”
裴策顯然并未相信“與江姑娘無關”的拙劣說辭,卻沒有追究這一點,只冷笑了一聲,一字一字道:“你說,孤該如何置?”
那般森冷的怒意,如重山頂而來。吳秉齋毫不懷疑,太子彼時當真對他了殺心。
他長長叩拜下去,心似墜淵底,不敢言語一句。殺意分明已如利刃上他的管,卻最終被太子按捺下去。
吳秉齋不由揣,何等理由足以讓太子收斂殺意?令人驚愕的一念莫名冒出來——難道是顧念江姑娘,不願傷心?
巨制掐琺琅方夔紋落地燈染開滿殿清冷,沉穆嗓音如宣判,着漫不經心,緩緩落下:“給你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孤命你救治一人,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吳秉齋慢慢擡頭,見裴策廓分明的下颌,利落如鋒刃。小心問道:“不知殿下要微臣救治何人?”
裴策眉目浸染清冷輝,矜然慵聲道:“你不是要報恩麽?那人正是你恩公之子,江寄舟。”
吳秉齋一愣。人皆道江寄舟畏罪潛逃,失蹤于押解返京途中,吳秉齋卻始終篤信其中另有隐。他想不通,為何人會到太子手上,但能救治恩公之子,于他是大幸。
吳秉齋恭敬虔心,長長叩首:“微臣拜謝殿下恩典。”
他聽到上首那道聲音再度輕淡響起,于燈火中飄搖:“你可知真正大錯在何?”
吳秉齋伏地泥首,肅然道:“微臣不該妄圖欺瞞殿下。”
裴策輕輕了眉心,嗓音清倦低徐,散在凜冬深殿的夜:“你不該開這種藥,損傷的。”
吳秉齋不由暗暗驚愕,江姑娘在殿下心中竟有這般分量。旋即明白過來,殿下饒他命,又命他救治江公子,無非皆是為了江姑娘。
他救江公子,卻是為了已故的恩公,為了全自己一片報恩之心。
思緒籠回腥彌漫的屋,吳秉齋依然跪着,眼前是一襲墨緞袍擺上玄線暗繡的猙獰夔紋。
裴策負手而立,言簡意赅地吩咐:“你只說能不能救,該如何救。”
吳秉齋肅正道:“箭毒已近髒腑,此毒并非無法可解,然解藥藥極猛烈,這位公子此時重傷虛弱,恐難。但若拖延下去,毒肺腑,亦回天無力。是否用解藥,還請殿下決斷。”
裴策神清寒,問:“若用藥,你有幾把握?”
吳秉齋垂首斂目,掩下沉痛,極力平靜答:“不足三。”
裴策颔首,片刻,漠聲擲下一句:“那便用藥。”
吳秉齋心下沉重,叩首領命。
這時,有一随侍匆匆,向李穆低聲禀報了一句什麽。李穆面為難,看向裴策,躊躇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禀。”
裴策轉,随口問:“何事?”
李穆躬上前,低了嗓音回禀。因離得近,含混落吳秉齋的耳中。他說的要事,竟只是“江姑娘醒來,不肯喝藥。”
李穆跟在裴策邊多年,他說的“要事”,就是裴策眼裏的“要事”。
吳秉齋助江音晚遁逃,自是覺得太子涼薄狠戾,江姑娘弱質纖纖,留在太子邊定有難言之隐,度日艱難。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徹底推翻從前所想。
吳秉齋小心窺視裴策神,但見他面倏然一凜,冷峭如凝霜,轉回,朝滿室醫者冷聲扔下一句“盡心救治此人,保其命,孤必有重賞”,便匆匆闊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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