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向先帝獻策的王益珉, 是今上的人。”
極輕的婉嗓音,再次響在江音晚耳畔。前世建興元年三月,柳昭容已是太嫔, 即将遷去西苑前, 借着大朵牡丹的遮掩, 講這句話渡的耳中。
江音晚迷惘地睜圓了眼, 無力地攥着裴策的襟,那墨緞, 順着玉蔥樣的指一分分下去, 滾邊上盤金繡的螭紋若有若無磨在掌心。
原來柳昭容在遷去西苑前,不止私下見過, 還見了裴策, 同他說過那樣一番話。
柳昭容為何要這樣做?對自己所言,還有幾分可信?然而那封矯诏又從何解釋?
江音晚只覺自己在一片茫茫湖面上,看着大霧四起,而腳下唯一葉孤舟,湖面的寒意,一陣一陣沁上來。
裴策看着愈發虛弱可憐的模樣,輕輕一阖眸, 斂去了眼底鸷, 松開握在肩頭的手, 将人攬懷中。
他下颌着的發頂,緩緩道:“這些都不要,只要晚晚乖乖留在孤的邊,孤都可以不計較。這一世,我們好好重新開始。”
江音晚着他寬厚堅實的膛,到他溫熱溫, 卻汲取不到分毫的暖意。嗓音似一縷薄煙,倦得沒有力氣:“我與表兄,從未有過什麽婚約,姑母本不曾提起。”
看不見,裴策角緩緩抿得平直,神一分分淡下來,俊逸眉目間再度籠上森冷殺意。
還是想要維護裴筠。
裴策大掌着江音晚已漸漸幹了的發,作極輕極緩,那青如一匹上好的綢緞,覆着弱質芊芊的背。
他慢慢道:“好,晚晚說沒有,便是沒有。”話裏蘊着莫測的深長險峭,顯然并不信。
江音晚倦乏地偎在他的懷裏,再無言以對。
他不信自己,自己又何嘗信他?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世積弊,豈是一言可解?橫亘在兩人之間的太多,一環扣着一環,柳昭容的話固然是導火索,然而後面的事,終究真切地發生了。
針刺骨,木蠹至芯,輕易不可祓除。于裴策如此,于自己亦然。
多麽希相信裴策,然而那封矯诏要何從解釋?滿門興衰,至親命,不敢輕率地相信,甚至不敢一問。縱使問出口,以二人懸殊的權勢地位、智謀城府,他若有心掩蓋,自己恐怕更無機會窺得分毫真相。
更怕他連掩飾都不屑。
方才那碗藥,江音晚本就未喝下多,又嘔出大半,裴策命人重新煎了一碗,再度送進來。
裴策從婢手中接過梅子青釉鈞瓷碗,拈起藥匙,舀了一勺遞到江音晚畔。
江音晚抿着蒼白的,微微偏頭避開。
裴策維持着喂的作,同無聲地僵持着。片刻,他将藥匙擱回碗中,二指住尖的下。
他緩緩擡起的小臉,寡涼漆眸居高臨下,淡淡睨視着,如寒山上虬曲倨冷的松,滿披霜霧,慵慢地吐字:“晚晚同孤鬧脾氣前,不妨想想你的兄長。”
江音晚睫羽一瑟,古井般的眸底終究再度泛起波瀾。裴策說過,若不肯喝藥,他便斷了兄長的藥。
微啓了,由着裴策将那匙藥慢慢渡口中。
一碗藥漸漸見了底,所幸這一回,江音晚沒有再吐。齒間充斥着那般的苦,一路進髒腑,卻不及心頭十之一二。
床畔金楠木櫃上,放着剔瑰麗的琉璃盞,餞果脯置于其中,裴策拈起一顆,耐心喂小口小口地吃下,用帕子輕輕拭了拭的,再扶躺下。
他神終于緩和下來,挪到床尾,微掀衾被,出一雙玉足,瑩如小巧的玉脂。細瘦右踝上,松松扣着一個金環,因江音晚先前的掙,已在雪上留下紅痕。
裴策指腹蘸取了許藥膏,為塗抹。藥膏清涼,他作輕細緩,帶起微微的。江音晚不自覺地一瑟,将腳踝往回蜷了蜷,被不輕不重扣住。
他慢悠悠地上完了藥,用帕子拭了拭指腹,依然坐在床尾,再度手,修長瓷白的指,慢條斯理,在金環上撚過一周。
金環打磨得無比溫潤,無一分镂雕紋飾,泠泠澤映在他皙冷指尖,裴策目閑适,如欣賞一般。
指腹不時若有若無挲到江音晚的,點點麻漾開,江音晚克制着沒有蜷。
裴策靜靜地擡眸向,如鷹隼懶漫自若地打量已在掌中的獵,語調低醇潺緩,帶着哄意味:“晚晚聽話一點,不要試圖掙,它便傷不到你。”
傷不到麽?江音晚阖了阖眸,鎖鏈的存在本已是一種傷害,然而他毫不在意。
淡白的輕輕翕,吐字輕如嘆息,聲音就像數九寒天裏,呵出的一口氣,水汽凝結如霧,轉瞬散去:“音晚明白,殿下只是想要一只乖順的籠中鳥,供您賞玩取樂。”
睜開眼,看向裴策,瞳仁又是一潭死水般的寂寧,再泛不起半點波瀾。畔卻慢慢地彎起,聽不出半分悵然:“音晚會順您的心意,只要您能救治我的兄長。”
裴策的漆眸卻倏然冷下去:你便這樣想孤?”
“賞玩取樂。”他面竟愈發的平靜,不可捉,慵然重複了一遍,每個字都似在齒間悠然轉過一周,“晚晚知道,怎樣才該稱作賞玩取樂麽?”
驟然叮琅一陣響,裴策握着那截纖瘦的踝,傾往前擡。
金鏈的微涼過皮,江音晚驚惶地睜大了眸。方上過藥,實在經不住。
上方那道矜然目視着,如朔風卷過,山巅孤松蕭鳴,針葉上積雪歷歷落下來,漸一片濃霧。
江音晚瞳仁裏一汪靜水被凜風碎,眼淚大顆大顆地溢出來,自己卻似無知無覺,眼底冰涼,仿似絕。
那樣多的淚,如珠玉碎去,滾落無休,染的鬓發,一路洇枕面雨錦上的團花織紋。
裴策頓在那裏,似看着掌中拼命握的一塊冰,終究化了個幹淨,淅淅零零逝盡。
僵持良久,裴策最終沒有更多作,只是淡漠寒冽地吐字:“孤待你,究竟有哪一點不夠好?”
話裏竟有不易察覺,無助的頹唐。
江音晚心頭如長針紮着,麻而的疼。
究竟有哪一點不夠好?若真是他設計陷害了江家上下,竟還能這般倨傲地認為,他施舍的錦玉與金籠,便是對好?
江音晚終究問出口:“殿下可記得,王益珉這個名字?”
兵部侍郎王益珉。裴策微微蹙眉。
“殿下可知,他憑何從兵部職方郎中擢升為兵部侍郎?”
江音晚仔細凝睇着裴策的神,不願錯過分毫變化,又害怕真的捕捉到破綻。然而裴策的神只是滴水不的澹靜。
克制着心頭的慌與疼,繼續說下去:“柳昭容告訴姑母,是他向陛下獻策,炮制大伯謀反一案。”
裴策眉目一霎沉凝,薄抿,殺機如刃,寒芒畢現。江音晚卻無從确認,這殺意是否為滅口而起。
的語調幾乎帶了抖,一字一字吐出來:“而前世,您又為何遷升他為江州刺史?”
裴策微滞,修眉旋即蹙,漆眸深濃難辨。
他手輕輕上江音晚愈發孱白的面頰,拭去那些淚珠,嗓音低低沉沉:“孤并不知道此人所為,彼時只是因材施用,晚晚是為這個生孤的氣麽?”
江音晚凝着他,不敢有分毫松懈,仍無從堪破他話意真假。接着說下去,每一字都是鮮淋漓的痛:“前世,柳昭容在遷去西苑前曾告知我,王益珉是您的人。”
寝屋分明仍是暖意融融,卻似在話音落地的一瞬驟然冷下去。
裴策俊容如淬了凜霜的長劍,寒奪人,閃過他的眼底。那眸漆黑,是濃墨潑出,噬人命的暗夜。
“柳昭容。”他緩緩重複了一遍,每個字都斂着影刀。
香煙燼無聲落下,裴策松開了對江音晚的桎梏,金鏈又是一陣輕響,他慢慢為重新掖好衾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坐在床畔,忽而輕輕嗤笑了一聲。他與晚晚,竟被那個人輕飄飄兩句話,玩弄于鼓掌之中,蹉跎一世。
裴策慢慢拭着江音晚面頰上的淚,沉緩道:“孤對王益珉之事并不知。晚晚信孤,孤定會查清此事,給你一個代。”
江音晚靜靜看着他,杏眸中點點波明滅寂寥,如暗夜慘淡的星子。他讓自己信他,可他又何嘗相信自己?他甚至不曾解開踝上金鏈。
又或者這占有和掌控是他本如此,本無關信任與否。
兩人做盡最親的事,卻離心至此,平靜表象一揭開來,便是滿目瘡痍。
似有千萬縷,纏繞而來,将江音晚裹挾繭。僅能抓住一縷,輕聲道:“我想見見兄長。”
矯诏,那封矯诏。要弄清矯诏是怎麽回事。
裴策卻微微凝眉。半晌,他指腹挲着江音晚的面頰,低緩道:“江寄舟尚在昏迷中。晚晚乖乖養病,待你好了,孤就帶你去見江寄舟。”
江寄舟此時生死未蔔。他中箭毒,解藥藥極猛烈,而他重傷虛弱,用藥後解毒活下來的希僅有三。
裴策做出解毒決斷時果毅無瀾,此刻卻怕萬一江寄舟出事,晚晚知道是他的決定,會責惱,甚至記恨他。
江音晚凝睇着他的神,心中驀然湧起極不好的預,定定再說一遍:“我要見兄長一面。”
太過不安,哪怕兄長尚在昏迷,問不出什麽,至要确認他的狀況。
未待裴策回答,寝屋外響起“篤篤”兩記極輕的叩門聲。尋常下人絕不敢在此時來打擾,必是有要事。
江音晚朝外頭去。裴策峻容沉冷,本不理會,此刻只得漠聲問:“何事?”
李穆小心翼翼的尖細嗓音傳來,仔細斟酌道:“殿下,是……京郊別莊那邊,狀況不太好。”
京郊別莊,正是裴策安置江寄舟的地方。值得李穆前來打攪的“不太好”,恐怕是生死一線,生機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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