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背著江音晚回到馬車,乘車回了停泊在渡口的船上。
月朗星稀,夜沉釅,大大小小的船只泊宿近岸,朧明燈火映在水中,被風碎,倒似萬點星子流璨,鋪在幽藍夜幕。青雀舫在其中,月下去,霧戶云窗,船艙華如閬苑瓊樓。
船艙二樓的臥房里,江音晚梳洗罷,換了一菱錦寢,斜倚在黃花梨四柱架子床頭,由丹若為絞著發。床邊腳踏上放著一個鏨花鎏金銅熏爐,這時節本已用不上,是為快些烘干頭發。
裴策從湢室出來,在床畔坐下,從丹若手里接過了巾帕,示意退下。輕輕攏住江音晚的青,為慢慢絞著。
江音晚扭頭看了他一眼。裴策半垂著眸,視線落在的發上,大手雋瘦皙白,蘊著力量,作輕,仔細著不扯到的發。
江音晚沒有說話,又轉回頭去。細指腹無意識摳劃著錦被上的團窠對鳥織紋,片晌,雪頰微鼓,輕輕撅了撅。
回來的路上,裴策對話題的回避,讓仍有些不高興。
床邊小幾上,放著一個冰裂紋龍泉青瓷碗,盛著藥,熱氣氤氳,苦氣味漫開來。是俞大夫開的調理的藥,江音晚這幾日都在服用。裴策擔心今晚了驚嚇,特讓俞大夫又添了幾味安神的藥。
裴策淡淡掃了一眼藥碗,低低沉沉問:“怎麼不喝藥?”
江音晚沒有回頭,也不說話,只默然背對他坐著。他掌心發如瀑,襯得菱錦寢下的脊背愈顯單薄纖弱,順著綢緞般的青往下看去,細腰不足一握。
裴策將語氣放得更緩,哄著:“今晚走了那麼多路,晚晚也該疲乏了,把藥喝了,早些睡下吧。”
江音晚終于有了點反應,櫻輕嘟,悶悶地說了一句:“我已經沒有不適,就不必再喝藥了。”
裴策蹙眉,眸沉了兩分。暈船的癥狀雖已好轉,但質還是太虛弱,里的不足,只能長期仔細調養著,偏自己總是不上心。
他手上細細拭著的發,細小水珠疏疏在巾帕上滲開,語調仍低緩:“俞大夫叮囑過,這藥需服七日,再看療效調整方子。別看眼下沒有不適,便不聽大夫的話。教你惜自己的子,總不肯放在心上。”
江音晚從他話里聽出幾分嚴厲意味,眼眶不自覺地洇紅了,似兔一般。微撅著,指尖摳劃錦被的作稍用了力。
極輕地“哼”了一聲,細如自囈:“勸你惜自己,你也不肯聽,還來兇我。”
綿弱賭氣的話,清晰傳裴策的耳里。他作漸漸慢下來,片刻,長指挑起一縷青,指腹輕輕捻了捻,確認已干了六七。
他放下巾帕,單手攏捧著的發,取過放在一旁的另一方大大棉帕,披搭在瑩肩頭,才將長發垂放下來,靜靜喚了一聲:“晚晚。”
江音晚悶悶地盯著前錦被,隔了一會兒,察覺后男人安靜得過分,莫名蘊出險峭的氣氛,才不不愿地側,向他看去。
床畔紫檀六角剔墨紗燈無聲燃著,絹紗上淡墨勾出松竹紋樣,澄明燈火似林間淌出來的一泓冷泉,映上裴策側,清峻如斫玉雕霜。
他向江音晚的目亦是澹寂平和的泉,長睫微垂,一弧影掩去眸底幽熠,沉穆嗓音低緩道:“不要用自己的子同孤置氣。”
江音晚抿了抿,低下頭,移開了視線,沒有應他的話。
裴策手端過床頭的藥碗,房中一時極靜,只聞青瓷藥匙與碗壁輕的叮瑯細響。他舀起一匙藥,遞到江音晚畔。
江音晚抿著,沒有反應。
裴策耐心維持了一會兒喂的作,才緩緩收回,將藥匙置于碗中。
他神淡淡,斂著鷹隼低桓的慵慢,單手端著藥碗,驀然抬起,至自己畔,薄就著碗沿,喝了一口。
下一瞬,修長的指不輕不重住江音晚的下,迫仰起頭來。
江音晚眼睫輕,裴策的俊容驀然在眼前放大,溫熱的覆下來,齒關被強勢撬開,濃而苦的藥味充斥在齒間。
他將這口藥渡給。
江音晚蹙起了眉,淚霧漫上來,眼眶瞬時暈得更紅,荑抬起,用力去推裴策的膛。
這點力道不過是羽輕拂,裴策徐徐將藥盡數喂過去,抵著的舌迫咽下,才緩緩松開了。
江音晚有些被嗆到,荑推抵在他前,別過頭,不住地輕咳。
裴策凝眉,大掌趕忙輕輕拍的背,幫順氣,待緩過來些,才聲問:“好點了嗎?”
江音晚微垂著頭,不看他。裴策一遍遍著的背,只看到的側容。未全干的發,披在肩頭,長垂至腰,有幾縷碎發,沾染著水汽,膩在鬢側,襯得面頰愈發瑩潤剔,似夏日盛冰的梨花白玉盞。
裴策眸底更沉晦一分,表面卻不顯,掰著的肩,將轉過來面對自己。
江音晚仍不肯看他,上還殘著一點濡,眼眶紅紅的,淚珠在睫端凝匯,將墜不墜,惹得長睫輕。可憐模樣仿若了極大的委屈。
裴策凝睇幾息,最后無奈地將人攬懷里,下頜微低,著的額側,大掌拍的肩背。
他語氣放得愈發緩,哄著江音晚:“晚晚不哭,是孤不好,都是孤不好。孤是一時心急,不是兇你。把藥喝了好不好?”
江音晚偎在他的懷里,沒有應答,睫羽一眨便墜下一滴淚,涼潤洇在裴策襟前。裴策的低哄還在繼續:“晚晚乖乖喝藥,養好了子,到了江南孤陪你好好逛逛。”
江音晚又輕輕“哼”了一聲。
裴策嗓音里染了微不可察的無措:“晚晚想要什麼,孤都答應,只要你能聽話,養好子。”
江音晚抵在他前的荑,轉而輕輕攥住了他的墨緞寢前襟。終于抬起頭,對上那雙幽邃漆眸,雪腮鼓了鼓,帶著的氣惱:“我想要殿下答應的,早就說過了。”
要他惜自己命。不論是否在人世間。
裴策闔了闔眸,淡寂靜潭下深濃莫測,漩渦卷著岐崛的石,卷攜來曠遠的痛楚。若不在,這人世一切,巔峰的權柄,大好的河山,都不過是荒漠白骨,而他是其間一行將衰朽的行尸走。
他憶起前世,江音晚死后,他是以何代價,去賭一線重來的機會。他緩緩睜開眼,面卻是沉定,尋不出一飄忽與心虛,只淡淡笑了一笑,含著溫溺縱寵,徐緩道:“好,孤答應便是。”
江音晚仔細凝睇著他的神,未能看出一分破綻,然而不知為何,心下仍有的悸——前世死后,裴策究竟如何?勸服自己放下這一縷不安,最終由裴策喂著,喝完了藥,又被喂了一塊餞。
裴策見發已全干,扶躺下,俯替掖著被衾,輕輕啄吻的角,聲道:“孤出去一趟,很快回來,晚晚先睡。”
江音晚點點頭。
裴策將臥房燈燭一一熄滅,只留下不遠圓桌上幽微一盞剔墨紗燈,輕步走出去。船艙,與臥房一墻之隔,是一間書房,他需聽下屬回稟刺客之事。
在高閣上放冷箭的刺客,和在人群試圖行刺的兩名刺客,尚在審問之中,酷刑拷打仍不肯松口。
然而今夜的謀害,不只在街市。
侍衛叩地稟道:“稟殿下,在殿下離船之后,有四名刺客試圖潛船中,被屬下等扣住。屬下無能,四人中有三人已服毒自盡,搜查他們隨工,應是預備對船只手腳。”
看來幕后主使,做了兩重準備,街頭行刺不,便要他葬江河。
裴策端然坐于書案后的鹿角椅上,墨袍冷謖凜倨,聽完侍從回稟,神淡而漫然,只漠聲吩咐繼續拷打。
他耳力過人,船艙上隔墻薄薄,驀然聽見臥房傳來輕微響,面倏地一變,闊步往臥房走去。
推開門,只見臥房線昏昧,桌上孤零零一盞剔墨紗燈,投下的影有絹紗上松竹紋樣。月上中天,月如紗如霧,籠了滿室。
江音晚下了床,菱錦寢單薄,是近似月的白,纖形立在圓桌旁,手上拿著一個木盒,正是裴策今夜在那家古怪商販所買。
盒子是普通的木質,盒蓋打開,微俯,湊近燈,看著手上的東西,微微蹙了眉。
裴策闔上門,朝走過來,俊容清矜平靜。
江音晚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向他,不解地問:“殿下買的這是什麼?”
裴策掃了一眼,一泓清泉般的燈火拉長濃睫的影,投在峻雋玉容。他隨口回答:“魚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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