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扶著柳簪月從地上起,玉蒼白如紙,整個人沒有一點力氣,凝著裴筠,倒是不再高呼低喃,安安靜靜,任由宮人扶,或者說拖著往偏殿去。
路過裴筠邊時,驀然笑了一聲,笑聲詭異。玉脂簪釵半松,眸赤紅,極盡凄艷。
裴筠靜靜看著柳簪月,辨出的口型,說的是“你也永生難得所”。
裴筠俊容波瀾不興,只澹靜一笑,亦以口型答:“未必。”
柳簪月笑得更高聲,幾乎刺耳。宮人心里暗暗發,覺得昭容娘娘莫不是失心瘋了?趕忙快走幾步,拽著退了出去。
其余人等亦被裴筠揮退,朱漆大門緩緩閉闔,晃過列的甲羽冷影。深殿幽幽,一時只剩皇帝與裴筠父子二人。
裴筠在榻邊坐下,端起榻邊那碗新熬的藥,隨手攪了兩下。苦藥香,掩去兩分他上的腥氣。
皇帝已然察覺這個兒子的意圖,無力地躺著,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臉孔漲得青紫,嗓子里發出呼呼嗬嗬之聲。
裴筠垂眸去,長睫在秀面上投下影絡,翳里眸看不分明。
負責宮戍衛的軍中,右衛大將軍,是他的人。
除此之外,這段時日,裴筠暗中招攬朝中武將。他的舅父江景元是從戎之人皆敬仰的名將,卻含冤而終。雖大部分江景元的仰慕者依然篤守忠君之道,他仍收攏起來一支不弱的武裝力量。
今夜淮平王攻丹門,右衛大將軍有意拖延,待其余軍隊伍趕來支援,更保留兵力,讓他們同淮平王的私兵拼殺。
待兩方疲敝,遍地橫尸,箭鏃零落,刀劍影不息。右衛大將軍站在高聳的門樓上,看著獵獵旌旗擁著一支隊伍,長驅直破宮之門。
濃煙滾滾,遮云蔽月。
曾經定北侯江景元,便是敗于皇帝一手策劃,這般的局。只是而今,時移勢易。
或許是天意使然。其實裴筠原本的計劃里,并沒有淮平王起事這一環。他原本就計劃起兵,他要抓住的,是裴策不在京中的時機。
在江淑妃告訴他柳昭容的一番話后,他便覺蹊蹺,有意派人去吳郡調查柳昭容過往,可惜所獲的信息十分有限且模糊,他只有約的猜測,派人監視起淮平王府。
后來,江淑妃在宮中,查出了柳簪月同外界聯系的渠道。裴策離京后,裴筠便決心部署,將宮外傳遞給柳昭容的香料換了金丹。
直到薛亭在朝堂上,揭淮平王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裴筠才預到淮平王府必有作,定下今夜之計。
裴筠闔了闔眸,眉心微蹙,有掙扎,不忍和痛苦,再睜開時,眼底如墨玉,湛湛澄澄。
“這藥是沒有用的。”裴筠溫聲開口,依稀是尋常人家捧卷西窗下,同父親閑話文章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全非如此,“還要多謝父皇,派兒臣去黔中道治災,兒臣在那里,意外得到一味苗族奇毒,可致癮,可致死。”
話說到這里,皇帝反而平靜了許,只是頹然地虛著。
裴筠放下了手中龍泉青瓷藥碗,不知想了些什麼,緩緩說道:“此毒并非無法可解。兒臣手中,有解藥。”
皇帝愕然,有些艱難地仰起頭,想要辨清他的神。
裴筠卻不與皇帝對視,兀自平視向窗外,長夜沉釅如墨染,猶有未散的煙塵彌漫,卷出猙獰形狀。
他的嗓音清潤,如冽泉淙淙淌出來:“只是縱然毒解,父皇的已損,恐不宜勞國事,兒臣諫言,請父皇禪位,為太上皇,安心頤養天年。”
禪位于誰,不言自明。
皇帝沉默片晌,倏地急著發出嗬嗬的笑聲。
裴筠緘默地看向他,玉容白皙,明滅火映上去,似一幅淡墨山水。皇帝笑完,似乎還有話要說,只是發聲艱難,裴筠耐心地等。
最終皇帝說的是:“你終究不是懷瑾。”
他這一生,對兒子都有溫,反而到這個時候,話里染了老父親的滄桑慨。
裴筠亦輕輕笑了一下,有兩三分寥落意味。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他終究不是裴策。既已到宮的這一步,若今日換作裴策是他,恐怕不會有最后的心慈。弒父殺君,裴策做得出,可他不行。
皇帝的話,仿佛只是一句嘆,并無將二者較量出一個高低之意。裴筠卻想起,從前國子監的先生曾言,治世和世所需的君主不同,他莫名很想問一問父皇,當今正值治世,他是否本就比大皇兄更適合這個位置?
卻無問的必要了。一切已然塵埃落定。
他會是一位仁君。
他的目的,不止于公,更在于私。唯有坐上至高的龍椅,才能護住他想要護的人。
裴筠輕撣袍擺,正喚宮人伺候筆墨,請皇帝擬旨禪位,殿外卻驀然再起廝殺聲。
他霍地起,往窗外去。火照徹長夜,兵從四面圍攏而來,無數刀劍錯,森冷寒芒得人眼盲。
夜風烈烈殿,裴筠秀長的軀輕輕一晃,旋即站穩。雋潤如玉的面龐上,染出溫寂慘淡的一笑。
他還是敗了。
裴筠要搶裴策不在京中的時機,殊不知他挑的時機,實乃裴策為他選定。
裴策派人下江南調查柳簪月往事時,查到不久之前,另有人打探過這些消息。從那一刻起,裴筠的行,皆落在裴策的謀算和監控之中。
裴策從余杭郡寄給薛亭的信,僅寥寥四字:“四月十三。”
這是薛亭揭出四皇子和淮平王反心的日子。換言之,淮平王和裴筠起事的時機,本就是裴策所擇,足夠他返京,部署一切。
紫宸殿外的戰結束得極快。裴筠款步邁出殿外時,只見火映在廊廡下的重簾,如煌煌游龍。
裴策一墨袍,提劍而立,后兵整肅,染長階。而他站在這一片狼藉沙場間,分明劍尖染,眉眼卻只是冷淡凜倨,不染嗜的戾氣,仿佛周游人間,矜貴的神祇。
裴筠的目,順著他劍尖的一路看上去,卻在及他腕間時猛地一。
裴策腕間松松繞著兩圈小葉紫檀佛珠,禪沖和,在這場景里有說不出的詭異。然而裴筠的震驚,只因他認出這串佛珠,乃江音晚母親的。
裴筠驚愕地抬眼,對上裴策那雙沉定寡漠的漆眸。
往事在眼前閃過,裴筠憶起昔年,朦朧地知道心悅一人時,在舅父江景行的書房里,無意間看到一幅畫卷,落筆秀致,猶帶生,絕非舅父所作。
他猜到這是誰的畫,年的心怦怦跳起來,想要看得再仔細些,卻被舅父用書卷遮過。他只記得畫中人一襲白,雋潤秀頎。
他從此著俊雅白,做溫潤君子。
裴筠著眼前人,心里豁然有亮通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然而這豁亮的穿鑿,生生將他的心破開一個大,寒風長貫而。
原來是大皇兄。
原來他再怎麼學,都不會是畫上之人,而畫上之人再怎麼變,依然得江音晚心悅。
此此景,他再無旁的選擇。
況且那是江音晚的選擇,從那麼早開始,就做出的選擇。
裴筠幾乎木然地跪地,聽見自己的聲音,端端朗朗,響在幽曠的寂夜:“臣弟已平裴昶之,恭迎皇兄歸來。”
今夜,他是護駕還是謀反,只在裴策一念之間。
此時已是初夏,裴筠卻覺夜風骨生寒。頭頂的視線只是輕輕淡淡地落下來,便似有千鈞重,得人不過氣。
良久,裴筠終于聽到那道磁沉的聲音漠然道:“皇弟起來吧。”
仿佛一道赦令。
裴策的確不是仁善之輩,然而他缺的那點仁心,可為江音晚而生。
今夜至此,方是真正塵埃落定。
貞化二十四年四月中,山陵崩。太子裴策繼位。于次月底行登基大典,立江氏為后,尊其生母懿仁皇后與嫡母趙氏為皇太后。
定北侯江景元沉冤得雪,江家被流放的男丁得以返京,江景行抱恙,難車馬勞頓,暫于途中驛館休養。被扣押、沒教坊的眷亦皆無罪而釋。
新帝定北侯忠烈,追封其為忠國公,由其子江寄舟襲爵。
太后趙氏自先帝駕崩后便閉門不出,對外稱傷心過度,抱病靜養,坊間卻猜測,是被新帝。
同樣因先帝駕崩而“傷心過度,抱病靜養”的,還有柳太嬪。據宮人稱,的病乃神志不清,終日瘋癲,終于在不久后便隨先帝而去,葬先帝妃陵。
可就在柳太嬪仙逝后不久,有一老婦,抱著一個黑漆漆的盒子,從京城回到江南東道吳郡,立起了一個無名冢。
除先帝四皇子被判斬刑外,其余諸子皆得晉封。晉王裴筠自請為先帝守陵三年,三年后赴封地。
次年,新帝改元建興。從此開啟一段輝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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