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城墻的苦和累,比起城破時死于刀和馬蹄下,又算不了什麼了。
可就是戰爭這樣的人間煉獄,李家甚至親手縱過一場。
昔年李懷安作為監軍去前線督過戰,他見過那等殘像,心中也憐憫搖過,可想起祖父說的,扳倒魏嚴,是為了讓天下更多百姓過上好日子,他又冷眼旁觀了。
如今砌這一磚一石的了自己,他終會到了那些被李家冷漠犧牲的百姓和將士,經歷過怎樣的磨難和掙扎。
也懂了當初樊長玉和謝征在得知一切都是李家盤時的憤怒。
他們一個來自民間最底層,一個年時便去了軍中,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底層的百姓和兵卒,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李家的計謀,又輕而易舉就摧毀多個苦苦支撐的家庭。
越是明白這些,上那座罪孽的大山便得李懷安愈沉。
終是他醒悟得太晚。
死在這里,緩解不了他心中萬分之一的罪孽,卻是他最好的歸宿。
但他終究是沒死。
守城的小將聽說他是李太傅之孫,雖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但鑒于整個邊城識字的,一只手都能數過來,他在修筑城防之余,也被去整理流放犯人和底下兵卒的名冊。
那看起來五大三,脾氣極不好的小頭目說:“你給老子好好整理這些名冊,到了老子手底下的人,甭管是兵卒還是罪人,只要是蠻子來了死在城樓上的,就有資格被記住名字!”
流放的這一路經歷過那些疾苦后,李懷安本以為自己心底再也不會有半分了,卻因為小頭目這話,一然和敬意從口直躥到了腔。
他對著小頭目鄭重一揖,垂首時眼眶潤了,“罪民,定不辱命。”
是愧疚。
盧城一戰,李家的計謀,害死了不知多這樣的將軍和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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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興二年年初,肅州邊城遭遇了一場敵襲,那是李懷安頭一回直面蠻人冰冷的刀口和猙獰咆哮的臉孔,當真手腳麻痹發,整個人直接木在了城樓上,不知逃,也不知提刀,任守城的小頭目吼破了嚨,他們那些流放過去的人也彈不了分毫。
跟下雨一樣四迸濺,上一秒還活生生的人,下一秒變了刀口下一死尸。
還沒完工的城防擋不住蠻賊猛烈的攻勢,那炮仗脾氣的小頭目最后見黃土壘的邊陲小城守不住了,咆哮著讓底下兵卒做擋,讓其余人帶著百姓往后方的肅州城撤。
最后那一場突襲,因肅州援軍來得及時,蠻子打下那邊陲小城后也沒過多停留,搜刮了些錢財糧食后便撤了。
但是那守城的小頭目死在了城樓上,當初修城防時對著李懷安揮鞭子的兵也戰死在城門下,還有許許多多,李懷安認得的、不認得的兵卒,他們用命拖到了肅州援軍來。
自流放途中侄兒病死那個夜晚后,李懷安又一次泣不聲。
這次不是為親,是為滿地忠骨。
他不僅愧疚,他還從未像此刻一般后悔過從前的行徑。
無數將士用命才守住的這份安穩,怎可因朝廷斗便再挑起紛爭?
他在這場仗里,被蠻子砍瘸了一條,但替一民婦救下了一名嬰。
民婦死在了蠻子刀下,死前只同他說,孩子爹在軍中,姓程。
后來援軍至,李懷安護著孩子撿回一條命,在軍中尋孩子父親時,才知孩子的父親也死在了城樓上。
孩子了個孤兒。
李懷安收養了孩子,替孩子取名程瑯。
瑯,如玉的石也。
都說君子如玉,他希孩子將來能夠長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
北厥異愈發頻繁,這年不僅肅州,錦州、燕州也頻頻擾。
秋時,唐培義掛帥前來鎮愈發猖獗的異族,已封了大將軍的樊長玉押送糧草隨后而至。
再次聽到樊長玉的消息,李懷安竟有種隔世之了,聽聞和謝征了親,李懷安心口微苦之后,便是釋然。
這世間,除卻武安侯,他的確想不出第二人能配得上的雄才。
那二人,從出生便被宿命糾葛到了一起,當真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在肅州的邊陲小城,替新來的守城小頭目整理文書和出謀劃策如何修建城防,因為他言之有,涉獵頗廣,盡管還是一罪人份,那小頭目倒也破例提拔他當了個主簿,見他腳不好,也不讓他再干修城防那些苦力活了。
但李懷安謝恩后,還是每日雷打不地去城門那邊搬遞城磚,或是給工匠打下手。
唯有心疲,他方心安幾分,才覺得自己是在贖罪。
此后經年,他都呆在那邊陲小城,送走了一任又一任被調過來的小將,小將們他輔佐良多,走前都想帶他離開這邊陲之地,留他當個長久幕僚,但都被李懷安婉拒。
他說,他是個罪人,來這里,就是為了贖罪的。
后來仗打完了,那個獨自在西北支撐數年的將軍,打退了北厥無數次進攻,甚至后來北厥人看到帥旗都不敢再來犯,也終以軍功封侯。
邊城不打仗了,城防也修筑完畢,李懷安在自家簡陋的農院里辦起了私塾,不收束脩,教當地的孩們讀書識字。
那位侯和夫侯一起從朝堂急流勇退,回了西北,共同守著大胤這道大關。
肅州和徽州不過數百里之遙,李懷安卻再也沒見過那二人。
他無見故人。
但聽說了很多關于那二人的事跡,侯在永興六年誕下一對龍胎,嫡長取名謝從韞(yun),嫡子取名孟行川。
當年冤屈死于錦州一案的兩家忠骨脈,將會永遠傳下去。
李懷安還聽人說,他們收養了很多將士孤,知道本家姓氏的,沿用本家姓氏,不知道本家姓氏的,改姓謝、姓樊、姓孟的都有,皆同親生子一般教養。
……
十六載風霜雨雪晃眼而過。
李懷安剛到不之年,便已重病纏,兩鬢斑白同六旬老者無異。
連日大雪,他冬后再風寒,臥床半月也沒見好轉。
昔年被他收養的孩子,如今已及冠。
程瑯打水進來給他臉時,他平靜又虛弱地吩咐自己的后事:“我去后,不必替我辦喪事,就在后山草草埋了便好。”
程瑯眼眶一,強裝無事道:“先生胡說什麼,不過是場風寒,再喝幾藥便好了。”
李懷安不讓程瑯喚自己義父,他說自己一介罪人,此生還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贖罪的,只讓他喚自己先生。
“我自己的,我自己有數……咳咳……”一句話沒說完,他便嗆咳起來,形干瘦佝僂,好似寒夜里一盞隨時會被冷風吹滅的燃盡之燭。
程瑯替他拍背順氣,忍著發紅的眼眶道:“今年開春,城里還有不孩都想來先生這里開蒙呢,先生朗著,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像是害怕李懷安再代后事,他又道:“今日城主府接待了兩位貴客,其中一位雖是流,劉大人卻皆喚們二人小侯爺,倒也是稀奇,想來應當是徽州謝家的人了。那姑娘聽劉大人說了先生您十余載一直在鄉鄰間免束脩教書的事跡,還說改日想來看看您……”
程瑯還在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在城主府的見聞,李懷安卻已什麼都聽不清了。
被流放到這苦寒之地二十載,他再未見過故人一面,如今時日無多,倒是故人子來了此地。
他瘡痍愧疚之余,忽又有一愴然涕下之。
便是在此時,院外傳來了敲門聲。
“李夫子在家嗎?”
程瑯放下手中巾帕朝外看了一眼:“我去開門。”
院門打開,是城主府的人和一眾男立在外邊,為首的那對雙生姐弟程瑯見過,正是今日在城主府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兩位貴客。
兩人雖是孿生姐弟,樣貌和卻并不像。
一人緋騎裝,杏眼瓊鼻,燦若驕,一人玄勁裝,清雋斂,年老。
程瑯雖在城主府做事,卻還從未見過這般尊貴的人,一時間不知如何招呼。
城主府的公子忙道:“程兄你今日早早離去后,兩位小侯爺聽說先生病重,這才特來看先生。”
那緋當即一抱拳:“未曾提前告知,叨擾了。”
程瑯連說沒有,引著二人進院。
李懷安在屋已聽到外邊的聲響了,在程瑯領著二人進屋時,瞧見那那一紅的明艷,仍是怔忡良久。
當真和多年前那位侯,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和年朝著李懷安抱拳:“叨擾老先生了。”
李懷安卻只是著他們笑,笑著笑著,已有些渾濁的眼里,便有了淚,他說:“李家的罪,我贖不完了……”
似乎知曉他是誰,道:“當年之禍,非老先生一己之力鑄,老先生留在此地二十余載,每逢戰時便前往城門督戰出謀獻策,多年來嘔心瀝替城百姓謀求商路,也教無數貧寒學子讀書認字,老先生的功績,消不了李家曾經的過錯,卻也可以無愧于心了。”
李懷安看向旁站著的玄年。
年的眉眼也像極了威懾北厥二十余載的那位武侯,他朝著李懷安淺淺一點頭。
李懷安好似過他們瞧見了故人,雙目依舊淚漣漣,只是又笑了起來,笑容里帶著解的釋然。
那天夜里,這位贖罪了半生的老者,角噙著笑離開了人世。
后事依他言一切從簡,當地百姓知曉他半生的懺悔和愧疚,也未頌其功德,只有過他教化的那些學子,在他葬的那片后山,每人種了一株桃樹或李樹。
次年春,整座山上的桃李花開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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