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時節,錦州的天灰灰沉沉,寒意肆,細細的小雨夾雜着看不清的冰霜,化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
沈宅後院,主屋的門窗留着一條隙,孫氏虛弱地倚在榻上。
十六歲的沈,迷上了賭。
且這一輸,就是好幾百兩,無奈之下將宅子的地契去押給了錢莊,還債的日子到了,錢莊上門催債,這才東窗事發。
沈延不得不挪用藥行的錢銀,替他填了這窟窿。
但饒是如此,沈也免不了一頓打,且打得可狠,腰間淋淋的,孫氏一見,當即要死要活,同沈延鬧了起來。
這一鬧,孫氏便病倒了。
支摘窗外靠着一抹纖細的影,沈時葶捧着一碗熱騰騰的藥,食指和中指來回換着在碗口上。
十一歲的姑娘,生得白白淨淨的,臉頰有些,略顯憨,尚未長開的眉眼已初顯仙姿。
深深吸了一口氣,站直子,推門而進。
沈時葶仔細地將藥盞擱在牀頭的桌櫃上,輕輕道:“阿孃。”
孫氏掀了掀眸子,復又閉上。
“阿孃,喝藥了。”
扶着孫氏坐起來。
孫氏坐穩後拂開的手,紅着眼道:“你哥哥眼下只剩半條命,你不去看他,來我這作甚。”
“阿爹哪裏捨得真手,哥哥無礙的,阿孃先喝藥。”
着急地將藥盞送了上去,一湯匙抵在孫氏脣邊。
聞言,孫氏眼更紅了,“你阿爹最疼你,但凡你爲你哥哥說兩句話,他也不至於這罪。”
說罷,孫氏氣惱地推開眼前的藥盞。
滾燙的藥潑在小姑娘白的手背上,一時沒拿穩,“哐當”一聲響——
另一邊,護國將軍府。
牀榻上的男人倏地睜眼,他停滯半響,屈膝坐了起來。
就聽一旁的丫鬟跪着連連賠罪道:“奴婢不是故意的,還公子恕罪……”
賀忱側目了眼地上的白瓷碎片,夢中的景從眼前飛快流逝,他頭疼地摁住眉心。
“今日是什麼年份?”
丫鬟愣了一下,“萬和二十年,公子您怎的了?”
他聲問:“幾月?”
“十、十月廿八。”
聞言,賀忱翻下榻,推門而出。
萬和二十年十一月,他領軍出征,而眼下還未到時候。
着悉的庭園,眉眼溫和的人間泛出一陣一陣的苦。
“大哥!”那邊,着松青長袍的年頂着寒風奔來,他腳下剛站穩就匆匆道:“你怎麼才醒,陸九霄那小子給你灌了多酒?薛——”
驀地,賀凜整個人被攬進懷裏。
賀忱摁在他後肩頸的力道有點重,賀凜懵了一瞬,就聽賀忱輕聲說:“阿凜,辛苦你了。”
賀凜被鬆開時還雲裏霧裏。
賀忱輕笑,“你方纔說什麼?”
“哦。”他撓了撓額角,“薛寧在前廳等你。”
着男人走遠的影,賀凜皺起眉頭,朝丫鬟道:“下回陸九霄再提着酒來,不許他踏進庭園。”——
前廳,一抹鵝黃立於中央。
聽“吱呀”一聲響,兩扇門被推開,薛寧回過頭。
看到了他。
是能看到他的。
這一眼,他等了好多年。
他陪深夜哭泣,聽夜裏喊他的名字,看日漸消瘦,直至那雙明亮的眸子裏沒了。
可他沒法將他疼惜的姑娘抱在懷裏,輕聲安。告訴,薛寧,我一直陪着你。
你別怕,我一直陪着你……
錐心刺骨的痛,麻痹了賀忱整個子。
他一不。
薛寧一邊將食盒裏的解酒湯、藕圓子和蛋黃端出來,一邊扭頭看他道:“你愣着作甚?過來呀。”
賀忱走上前,薛寧將解酒湯捧到他面前,“吶,我剛給九霄送了湯,這是你的。”
賀忱接過,擱在小几上。
薛寧擡眸,“你趁熱——嗯!”
瞪大眸子,着脣上溫熱的碾磨,下意識往後退,又被摁住了背脊。
賀忱吻得很剋制,輕含慢吐,十分自然地過度到脣齒間。
薛寧人都僵住了,閉上眼。
與賀忱相識三年,他這個人溫克制,如清風曉月,到濃時,最多也就是親一親的手背,就連抱,都怕讓吃了虧。
他幾時像今日這樣過?!
直至一鹹味鑽脣邊,薛寧睜眼,就見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輕闔,眼角滲出一滴淚,劃過他高的鼻樑。
半響,賀忱鬆開。
薛寧怔怔地道:“你怎麼了?”
男人輕的臉頰,沉聲道:“薛寧啊……”他做了個漫長的夢,真實的像是一切都已經發生過那樣。
薛寧攥手心,被他弄得整張臉都紅了。轉移話題道:“陸九霄究竟給你灌了多酒,你就縱着他吧,下回我不給你倆送——”
“我們婚吧。”
薛寧愣住。
賀忱着的眉眼,一字一句重複着不久後要對說的話:
“阿寧十七了,能嫁人了。”
“可以準備婚服了,你們姑娘家的婚服,最是耗時。”——
窗牖大開,寒風拂面,賀忱回憶着那個夢,了額心。
高尋推門而進,“主子,您找屬下?”
賀忱回過神,闔上窗子落了座,“你準備準備,明日同我去錦州。”
高尋一愣,“明日就去?可,可是此事尚未有定論,還未找到當初給夫人接生的穩婆,萬一弄錯了……”
“若州建平縣,穩婆姓蘇,你立即遣人去將接到京都。”
高尋驚訝地瞪大眼,他派去的人還未有回信,主子什麼時候查到的?
賀忱道:“你去將阿凜進來。”
高尋滿懷心事地頷首退下。
一炷香後,賀凜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屋裏。
翌日一早,賀忱啓程前往役都,賀凜則去了棠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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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岑氏聽完便昏了過去,醒過來後,便不停向賀凜打聽那個孩子。
許是爲孃的本能,還沒有見到,岑氏的心就開始疼了。
三日後,錦州。
賀忱再一次踏進了沈氏藥行。
還是那個位置,小姑娘正臨摹着簪花小楷。的字正如的人一樣,端莊靜雅,很有靈氣。
賀忱不由紅了眼,可是在夢裏,一切的發展都非他所願……
沈時葶頓住筆,被凍得紅撲撲的小臉仰起,忙直起背脊,試探地道:“我阿爹不在,哥哥買藥嗎?我可以給你拿。”
賀忱目落在包裹住的右手上,啞着嗓音問:“手怎麼傷了?”
眨着那雙水靈靈的杏眸,了手,有些防備地看他,裏還嘟囔道:“我阿爹很快就回來了……”
賀忱抿脣,還好,沈延確實對很好。
不幾時,沈延果然回了。
他遞上賀家的牌子,道:“十一年前,家父家母途徑安寧縣,幸得沈大夫相助,家母順利產下一,不知沈大夫可還記得?”
沈延立馬記起此事,問了賀忱的來意。
賀忱側目看了沈時葶一眼,沉不語。
沈延將他請到了沈宅,請進了廳堂。
待到沈家人到齊之後,賀忱纔看向孫氏,素來溫和的人,眼神難得凌厲。
他遞上一枚平安符,道:“沈夫人,你我前不久纔在京都見過,可還記得?”
瞧見那枚平安符,再聯想賀忱的份,孫氏那張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沈延、沈、沈時葶,皆是一臉茫然。
賀忱輕輕看了眼小姑娘,便慌慌張張地移開目,去摳自己手裏的藕絹帕。
他收回目,看向沈延,正道:“沈大夫方纔問我來意。”
“我來接我妹回家。”
“噹”地一聲,不知是誰手中的杯盞落了地,碎了兩瓣。
經過整整一個時辰的對峙,孫氏畢竟只是個市井婦人,對上賀忱那樣從骨子裏着矜貴與篤定的人,很快就慌了神,即便裏再怎麼說着“阿葶纔是我兒”、“我沒有做過,你、你胡言語”,云云否認之言,但連手都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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