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總管跪在龍案前,往狻猊香爐裏添了幾片綠鬱金,香煙氤氳,淡淡苦香浮流淌。
李德著瑤英離開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忽然問:“你覺不覺得七娘很像一個人?”
太監放下鎏金銀勺,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國天香,有幾分聖上年輕時的風采。”
若說看眉眼,七公主誰都不像,諸位皇子公主中,隻有是一雙又大又修長的眼。
李德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說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誰?”
太監斟酌了一會兒:“自然是先皇後。”
李德臉上笑出細的皺紋,眸閃過惆悵之。
他這一生隻過唐盈一個人,但是唐盈從來不曾懂他,要的是一個一心一意的丈夫,一個溫馨圓滿的家,而不是一個帝王。
“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謝無量。”
太監臉上有驚詫一閃而過。
李德明白太監心裏在想什麽:既然謝無量最懂您,您怎麽對謝貴妃和的兒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當年一次次質問他一樣:郎君我敬我,為何還要娶其他子?
因為他不僅是李德,還是無數將士效忠的魏郡大將軍。
唐盈死後,很多人問李德:後悔嗎?
剛剛失去唐盈的李德當然後悔,他一夜白頭,雷霆大怒,將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謝滿願和李仲虔上。
唯有一個人,從沒問過李德後不後悔。
他冷靜地替謝滿願整理了行裝,將送走避禍,要求李仲虔棄武從文,從此專心研讀書卷,一輩子都不要再一下那對擂鼓甕金錘。
忙完一切後,他回到荊南,再也沒踏出荊南一步。
最後死在了荊南。
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這世上他唯一真心過的人也化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的兒子反複無常,鬱深沉,日後羽翼滿,必定會殺了他這個父親,為他母親報仇。
李德知道,自己這一生都將因為唐盈的死而負疚痛苦。
但他不後悔。
魏軍收複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國,假以時日,他和他的子孫一定能完統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業。
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這條路注定艱難,也注定孤單。
他可以一個人走下去。
即使結果是眾叛親離、孤寡一生。
為君者,本就該如此。
李德翻開一份奏疏:“朕今天才知道,所有兒中最懂朕的人,居然是七娘。”
太監眼底掠過一歡喜:聖上這是要好好待七公主了?
李德將他的神盡收眼底,目嘲諷。
他即將下旨讓七娘和親降番。
若七娘不是謝滿願的兒,不是李仲虔的胞妹,就憑的這份通,他或許會把留在邊。
可惜是。
他不會給李玄貞留下任何患,七娘越了解他,他越不能留。
……
瑤英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早上,東宮派人過來探問消息,被揮舞著長矛的中郎將徐彪趕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李玄貞親自來了。
胡長史攔在門前,冷笑:“太子殿下可否等我們貴主能下地了再來?”
李玄貞眉頭輕擰。
魏明站在他後,笑著問:“七公主果真病得很重?某略通醫理,不如就由某為公主看看脈象。”
剛剛談好了易李瑤英就病了,這病怎麽來得這麽古怪?
長史雙手握拳,滿臉憤恨,正想破口大罵,後傳來開門聲。
謝青拉開了門,眼神示意他不必阻攔。
長史咬了咬牙,讓出道路。
李玄貞踏進裏間,聽到魏明聳鼻輕嗅的聲音。
屋中沒有藥味。
魏明小聲說:“果然古怪!七公主一定是在裝病……”
他說得十分篤定。
但是當他的目落到半靠在床榻之上的李瑤英時,語氣立馬變得不確定起來,慢慢收了聲音。
瑤英麵蒼白,雙微青,沒有一,看著確實像是重病的樣子。
魏明心裏泛起嘀咕:七公主真病了?
李玄貞站在腳踏前,離床榻很遠的地方,視線在瑤英臉上停留了片刻。
日漫進屋中,被鑲嵌刺繡山水人圖屏落地大屏風細細篩過,籠在他肩上,溶溶的金裏,他俊朗的麵孔匿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影之中。
一雙狹長的目,冰冷黑沉。
瑤英神思恍惚,和李玄貞對視了片刻,忽地輕聲喚:“阿兄……”
屋中眾人怔了一怔。
瑤英微微細,目落在李玄貞的臉上,低聲喃喃:“阿兄回來了。”
長史低頭抹淚。
李玄貞沒有作聲。
謝青上前一步,躬道:“公主,這是太子殿下。”
瑤英神有些迷茫,呆了一呆,眼底的迷惘空濛之一點一點褪去,雙眸黑白分明,秋水瀲灩。
看著李玄貞,慢慢認出他來,神漸漸變得冷淡。
“長生哥哥,你怎麽變這樣了?”
這一聲歎息似有若無,仿佛隻是李玄貞的錯覺。
他抬起眼簾,心底好似被人輕輕投下一塊石頭,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等他回過神時,瑤英已經清醒過來,恢複了一貫的神,淡淡地道:“我已經向聖上稟明代嫁之意,過幾日詔書就會頒布下來,太子殿下不必擔心我出爾反爾。”
說話有氣無力,聲音聽起來又又,卻著一種疏離之意。
李玄貞沉默地看著。
魏明忍不住道:“某鬥膽,請公主給出一份可以當憑證的信,否則飛騎隊不會踏進黃州一步。”
瑤英角輕翹,譏諷地道:“這份信想必是要送去葉魯酋長手中的吧?”
他們怕反悔。
魏明皮笑不笑地道:“公主冰雪聰明。”
依他的主意,東宮不該救李仲虔,但是李玄貞鐵了心要救朱綠蕓,他權衡了一番,覺得這樣也好,七公主遠嫁和親,李仲虔失了臂膀,也就不足為慮了。
說不定李仲虔到時候衝冠一怒,自取滅亡……那就更好不過了。
魏明來王府,就是為了找李瑤英要一份信,讓沒有反悔的餘地。
長史氣得渾直哆嗦:公主都病這樣了,他們居然還來!
瑤英麵平靜,輕輕咳嗽了一聲,看向床榻邊的一隻小匣子。
謝青會意,拿起匣子遞給魏明。
魏明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看,麵喜。
匣子裏有封瑤英的親筆信,還有的隨佩飾,這些東西足夠充當信。
瑤英掩咳嗽,著李玄貞,虛弱地道:“殿下可滿意了?還是說,殿下非得馬上把我送到葉魯酋長的床上才放心?”
的語氣,卻是最辛辣的質問。
這一句讓魏明都皺起了眉頭,尷尬地笑了笑,“不打擾公主修養了。”
他看一眼李玄貞。
李玄貞挪開了視線,轉就要走。
長史雙目圓瞪,大喊:“等等!你們的信呢?誰知道你們會不會遵守諾言?公主的信給你們了,你們也得拿出信!”
魏明眉頭皺,看向李玄貞。
李玄貞回頭,盯著瑤英看了一會兒:“你想要什麽憑證?”
瑤英一笑,氣若遊,雙眸卻清亮有神:“太子殿下一言九鼎,何須憑證?”
魏明愣了一下,麵發窘。
李玄貞薄輕抿,眼底暗流錯,站了一會兒,轉出去了。
長史立刻吩咐侍掛上簾子,奔到床榻前,憂心忡忡地道:“貴主,真的不需要找太子討要一份信嗎?萬一太子不守信用怎麽辦?”
瑤英了幾口,搖搖頭。
“太子不會毀約。”
李玄貞答應救誰就一定會做到,即使那個人是他的死敵,這一點不擔心。
……
出了王府,魏明建議立刻將李瑤英的信送去葉魯酋長下榻的宅邸。
“這樣一來,七公主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玄貞沒說話,手扣住匣子。
魏明吃了一驚,抬起頭。
李玄貞道:“先留著,等黃州那邊有音訊了再說。”
魏明眼神閃爍了一下,低頭應是。
回到東宮,僮仆過來稟報:“殿下,娘子等您多時了。”
李玄貞換了裳,去院見鄭璧玉。
鄭璧玉一臉憂愁:“殿下,真的隻能讓七公主代嫁嗎?別人行不行?”
李玄貞了眉心,“不行。”
鄭璧玉咬了咬,眼圈微微發紅:“七公主隻有十四歲!是你的妹妹,雖然不同母,也是你的手足,殿下,你怎麽能讓七公主代朱綠蕓過?若是聖上執意要和親,也就罷了。可這樁婚事是朱綠蕓自己挑起來的,你不該拿這個和七公主做易!”
李玄貞霍地抬起頭,目冰冷,聲音發沉:“不是,就得是蕓娘,你很想看著蕓娘和親?”
鄭璧玉一怔,秀麗的麵孔霎時盈滿慍怒之:“殿下是什麽意思?殿下以為我阻止你,是為了讓朱綠蕓遠嫁?”
李玄貞垂眸不語。
鄭璧玉上直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
片刻後,笑了笑,不無譏諷地道:“殿下,妾是鄭氏嫡,自詩書熏陶,以德揚名,這些年殿下為了朱綠蕓屢屢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妾確實有埋怨之語,但妾從未妒忌過朱綠蕓。妾是殿下的妻子,殿下憐誰,妾也會和殿下一般憐照顧,隻求能讓殿下快活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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