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小林都知見狀,當即來笑。“張三郎曉得自己要做這個刑,趕要先填肚子了……張三郎,且停停,請你即刻替姐姐尋一罈子酒來。”
衆人愈加鬨笑。
至於張行,毫不在意,居然真就起從旁邊的僕役手裡扛過來一罈子酒,當場撕開,放到自己前幾案上,以手住。
接下來,小林都知三言兩語介紹了規矩,果然是要做什麼遊戲來罰酒,聽意思,大約還是在文字遊戲裡打轉,類似於酒令一樣的東西。
古往今來,兩世三界,似乎也都是如此了。
而也就是隨著這個遊戲開始,張行進一步提高了對都知的認識……原來,一個好都知居然還得賞罰公平,還得對所有人有充足的認識,而且還要有足夠的知識儲備與文化修養。
說的好,哪裡好?別人不知道,這麼得意的酒令,若不能展示明白,豈不是白說了?
這就得都知出面誇。
說的不好,哪裡不好?哪裡不合規矩?要說出來,讓當事人心服口服,還要考慮到這人的酒量、脾氣,懲罰適度,讓人家不生氣。
得虧是同事團建,白有思又是個高高在上不用伺候的,換有些心眼小的領導,考慮到尊卑,只是負責冷酒、倒酒的張行都要替這位都知道一聲辛苦了。
酒令傳了兩圈,衆人大多微醺,氣氛算是妙到了極,便是沒喝酒的此時也有些搖頭晃腦了。
而這個時候,酒令再度指向了李清臣。
“北邙山?”
李清臣早已經半醉,聞得酒令規章,卻是指著從大堂窗戶約可見的北邙山來問。
“不錯,你自己掰勺子掰到了北面,我點的北邙山,十二郎你只念一句帶北邙山的古詩出來,經史也是可以的,總之要有出,便算是過了。”小林都知含笑重複了一遍。“若能含著現場勸酒的意思,便算你贏,指著這裡隨便一人來對酒,若是重了或者不好,或者不對,便要重重罰你!”
衆人期待中,李清臣點點頭,立即拍案:“有了!北邙山下青龍起!”
衆人當場一愣,隨即想起這是青帝爺傳下的《太玄經》中的一句,卻是紛紛頷首。
李清臣笑而不語,直到小林都知出面讚歎:“這是贏了……北邙山下青龍起,不是經文典故,之前古早詩人王度的舊詩也引用了這一句,此詩結尾是,且把此酒祝東風。”
居然還有這一說,一衆巡騎一起拍手,都認了李清臣的贏令。
而李清臣既然贏了,正該指一人來賭,卻是在四下張後看到置事外的張行,起了一意氣:“張三郎,你躲了一整晚,到底會不會一點文學?若是會,我讓你一籌,只要說得對,便算你贏如何?”
張行擡頭去看李清臣,知對方家世應該好,跟錢唐一樣是白有思隊中前段的人,只把自己和秦二當對手了,但明白歸明白,他如何願意爲這種爛事與對方置氣?
便乾脆應聲:“我自罰三杯!十二郎自便!”
說著,便去自行斟酒,而且是擺開了三個最大規制的酒碗。
衆人頗無趣,李清臣也有些氣悶,卻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是此時,不知何時拎著一小壇酒側坐到遠樓梯欄桿上的白有思忽然戲謔出言:“張行張三郎,我素來敬佩你,因爲你一則義氣,二則豪邁,三則文華天……如今當著自家兄弟也不願意展示文華,兼有失了豪邁與義氣的意思,莫不是瞧不起諸位同列?”
滿堂同僚,齊齊來看,李清臣眼睛裡更是幾乎冒出火來,便是小林都知也不好開口,只有秦寶一時張,準備扭說話。
張行如何不曉得是樓梯上那老孃皮喝多了以後小心眼上來,登時無語,卻是一面擺手示意秦寶安心,一面款款斟著冒著寒氣的酒水:“不是看不起諸位同列,是委實讀書不在經史上,不適應規則。”
白有思當場撇,李清臣幾人更是要呵斥。
但也就是這時,張行卻話鋒一轉,端起一碗冰鎮酒水來,轉相對衆人:“這樣好了,且當我輸了,順便念一首不合規矩的長短句來,做個賠罪。”
衆人愕然,旋即醒悟,繼而興起來……他們跟白有思不一樣,如何會信這年輕同僚真有什麼文華,只想看張行出醜。
也就是秦寶老實點,有些不安。
至於張行,他也是喝的微醺,本能想起那個鐵律來……正所謂,穿越了不抄詩詞,那不白穿越了嗎?
一定要抄。
當然了,這也是這個世界本有抄詩詞的文化基礎在——之前就說了,除去經史,這個世界不缺一時之文學,大當然是《主酈月傳》那種小說,但文字遊戲發展是有規律的,一般是簡短民謠引出來詩歌,詩歌出來了,長短句也就有了,然後是短篇小說與戲劇,接著就是長篇小說了。
只不過,這個世界的詩詞註定因爲用典和質基礎的截然不同,而與張行所知的另一個世界相互岔道。
一邊想著,張行一邊端起一碗酒來,然後一邊施展真氣降溫,一邊慢慢來喝。
他喝的速度極慢,因爲他腦子有點暈,明明剛剛一瞬間腦子裡過了一首合適的詞,結果端起碗來卻又忘了,只能這般拖時間。
至於白有思、李清臣之流,似乎是察覺到了張行的拖延,卻又出於不同心理,各自戲謔不語,安靜來等。
不過,好在張行喝下一碗後,還是想起了那首因爲其中一句算是千古名句而記了個大概的詞來。
“古今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張行喝完一碗酒,倒扣在桌案上,張口誦。
這裡大多數人其實不懂行,但李清臣卻是瞬間察覺到什麼,當場冷笑:“張三郎,你這平仄都不對吧?應該是今古北邙山下路。”
“好。”張行醒悟過來,隔空對著李清臣豎了大拇指。“李十二郎算是一字之師……”
說完,居然又低頭去喝第二碗酒。
李清臣冷笑不止,白有思也躺在欄桿上,仰頭擡起酒罈,酒罈中的酒則宛如活過來一般,化作線,不急不緩,準倒嚨。
張行第二碗酒飲罷,倒扣酒碗,低聲重音,頓挫,重新過:
“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
人生長恨水長東。
幽懷誰共語,遠目盡歸鴻。”
那些稍微懂得,早已經怔住;不懂得,本能去看李清臣,卻發現李清臣整個坐在榻上,滿臉茫然,雙目空;又去看小林都知,卻見小林都知言又止,居然當場紅了眼圈。
回頭再去看自家巡檢,孰料白有思揚起脖子,單手高高舉起酒罈,壇中酒水如如線,居然片刻不停。
而此時,張行已經端起了之前準備好自罰的第三碗酒,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如潑水一般往中倒下,然後只是一抹,復又一手扣著酒碗,一手指北向上,重新過:
“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
人生長恨水長東。
幽懷誰共語,遠目盡歸鴻。
蓋世功名將何用?從前錯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鍾。
男兒行是,莫要論窮通。”
一首長短句罷,張行瞥了一眼沉默的李清臣和遮面的小林都知,暗自鬆了一口氣,乃是知道沒抄差,便要再稍微裝一裝。
“好一個‘人生長恨水長東’!”
可也就是這個時候,忽然間,一個年輕男聲忽然響徹大堂,語氣平和,卻難掩激賞之態,聲音宏大,卻又分不清來源。“也好一個‘浩歌一曲酒千鍾’,更好一個‘男兒行是,莫要論窮通’!”
衆人詫異尋找音源,卻本沒有頭緒,偏偏白有思只是在仰頭喝酒不斷。
那聲音自然繼續不停:
“若論文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句,纔是文華天,也難怪小林都知也要失態,想來稍有年長之人都有一番回味,倒是我還年輕,只想著‘浩歌一曲’,不免落了下!思思姐,你如何尋得這般人?”
“司馬正,且閉上你狗!”
白有思聞得此言,只將袖子一卷,便把酒罈高高拋起,從樓上一空隙飛過,往深砸去,卻又偏偏沒有什麼落地破碎的喧譁聲傳來,而有意思的是,白有思的聲音也跟對方一樣變得空靈飄忽起來。“司馬正!你當著自己伏龍衛的同列挖我的人,是覺得自己人不行嗎?這般涼薄,老孃我都爲你屬下不值!”
說到最後一句,儼然暴了某人酒品似乎不好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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