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天未明,晨熹微,魏國公府就忙碌起來,各大院里俱鼓噪聲聲, 分明是府中眾人要去參加今日的登基大典以及晚宴。
裴慎換上八梁冠、白絹中單、青緣赤羅裳, 皂履玉革帶、腰佩云四花錦綬。甫一換好裳, 即刻叩開了廂房大門。
沈瀾抬眼去, 但見他神沉靜,眉眼端肅,朗朗天明徹周, 襯得他意氣風發、矯矯不群。
不論有再多的影與暗流, 裴儉登基, 裴慎到底是高興的。
他負手而立,笑道:“院中吵鬧, 可是將你鬧醒了?”
沈瀾放下手中凈面的棉帕,閑閑道:“我今日無事, 只待你走了, 再歇會兒便是。”
裴慎哽住,心道必定是被迫早起,心不好, 專來噎他,便干笑兩聲:“你今日怎會無事?還得隨我宮去呢。”
沈瀾瞥他一眼, 又捋了捋腰間青紅攢心绦:“我知道了, 不必你來提醒。”說罷,又難免懷疑:“你之前跟我說政局恐有變, 我這些日子都跟你, 到底是真是假?”
莫不是裴慎想讓主東宮, 便專門拿來哄騙?
“我自然沒騙你。”裴慎只管走到側,輕聲道:“古來皇位接之時最宜生出事端來,你必得跟我。”
沈瀾這才嘆息一聲,點頭道:“也不知何時方能安定下來?”
裴慎輕笑,懶散道:“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哪里有安寧的時候?”
無論如何,就裴慎這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子,沈瀾是敬謝不敏的。
“走罷,天要亮了。”裴慎牽著沈瀾的手,帶著出府,卻見府外已停了七八輛馬車,幾乎堵塞了魏國公府門前青石街。
府中裴慎、裴琿都要去登基大典、老祖宗、大太太要辦晚宴、接命婦朝拜,另有其余幾房的誥命夫人也要宮。
車馬轔轔作響,直奔宮城而去。
九月十五,大吉,魏國公裴儉于奉天殿行登基大典。
是日早,新帝告天地、祭太廟,拜社稷。奉天殿,欽天監設鼓,教坊司置樂,錦衛鳴鞭,翰林院捧詔,文武百隨侍叩拜,山呼萬歲。
新朝初立,改元建寧。
帝下詔,大赦天下。且冊生母林秀為恪貞仁壽皇太后、妻李昭為懿安皇后、嫡長子裴慎為皇太子。
準備了數日的登基大典堪堪結束,卻還有夜宴要參加。
沈瀾自覺在端本宮住不久,只隨意收拾了些裳細宮,這會兒收拾完畢,無所事事,便陪著生,一同靜坐讀書。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墻畔有重重修竹,翠正濃,掩映著烏木綺窗。
裴慎過軒窗往里去,依稀可見妻稚子,并坐案后,一個手握書卷,一個坐而臨帖。
他心中安寧然,靜靜立了好一會兒,這才掀簾而,驚醒了畫中人。
沈瀾聽見腳步聲,抬頭來:“回來了?”
裴慎笑著點點頭,又邁步而,看著生臨帖,指點道:“這一橫不好,太緩了些。《筆勢論》有云,緩則不。此外,你這墨蘸得多了,實則只需豆大即可。”
生點了點頭,又自顧自的去習楷書。
沈瀾不打擾生學習,便起拂開珠簾,自去外間看書飲茶。
目送著離開的背影,裴慎就有幾分心,今日只在早晨見了一面,晚上又得去赴宴,心里自然想。
裴慎看了眼生,見他字習練得尚可,只叮囑了一句“好生習字,莫要分心”便出去了,惹得生撇撇,繼續低頭練字。
沈瀾隨意坐在帽椅上,慢條斯理地翻閱著一卷《農政全書》,琢磨著良種推廣的事。
裴慎見全神貫注,便忍不住清清嗓子道:“想什麼呢?”
沈瀾隨口:“沒什麼。”說罷,抬起頭好奇道:“你怎麼回來了?不必去參加宴會嗎?”
裴慎細細打量神,見并無異,一時也不知什麼心。并未嫁給自己,不好去參加宮中大宴,卻渾然無失落之,可見心里對他尚淺。
裴慎心中悵惘,開口便忍不住帶著幾分酸意:“一會兒要赴宴,自然不如你清閑。”
沈瀾只覺這人莫名其妙:“我此番回來,本是有事要忙。若不是你說近日危險,我不要出門,我哪里會清閑下來?”
裴慎訕笑:“外頭的確要生。”
沈瀾索擱下書,正道:“你晨間說是皇位接之時恐有象,莫不是有人要……”
宮造反四個字雖未出口,裴慎卻已會意,只是笑道:“宮中俱是我父親的舊部,按理是不會出事的。”
沈瀾默然,天下事若都按道理來,哪里還會有意外呢。
見神思不屬,裴慎安道:“林秉忠功夫比陳松墨更高,我將林秉忠并百余軍士留給你,你只需安安心心待在端本宮就是了。”說罷,他自己到底不放心,又叮囑沈瀾:“若外頭真有了靜,你便將宮門徹底閉死,只待我來找你再開。”
裴慎斷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可見是真有跡象,只是他自己也不太確定罷了。
正想細問,卻見裴慎輕輕了的臉頰,笑道:“天也差不多了,我帶著生去赴宴,你且好生休息。”
沈瀾心緒不寧,嘆息一聲,目送著裴慎帶著生出了門。
恰在此刻,另一對夫妻也在低聲絮語。
大太太了懿安皇后,掌了金印寶冊,母儀天下,大喜的日子卻滿眼含淚,端著白瓷藥碗,拿著調羹攪和著黑苦的藥子,吹涼了,喂給裴儉。
裴儉戎馬多年,哪里耐得住這般慢吞吞的喝藥,只管端著碗,一飲而盡。
他形消瘦,眼窩深陷,喝上幾口便嗆的厲害,不住地掩面咳嗽。
大太太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
年夫妻老來伴,兩人從前也是恩過的,哪里的住裴儉這般。
一面給裴儉順氣,一面止不住啜泣道:“你日里勞心勞力圖什麼!年紀一大把了,還不肯歇著!”說著說著,哽咽難言:“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
雖是埋怨,可裴儉心里到底是熨帖的,他笑了笑:“莫怕,待我、咳咳、將國事稍稍理順些,我也能多、咳、多陪陪你。”
只這麼一句話,他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嚨得厲害,子也漸漸發沉。
裴儉心知是登基大典累著了,歇了好一會兒都沒緩過來。
可即使如此,裴儉拍拍大太太的手,堅持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死,也得熬到慎哥兒把南方整飭完畢,回返京都繼位為止。”
一提起死字,大太太悲從中來。可聽見裴慎的名字,又眼淚,忍不住埋怨道:“你白日里把慎哥兒給冊了皇太子,琿哥兒去哪里就藩卻沒個說法!”
裴儉嗓子眼得厲害,強忍著咳意:“去哪里都好,慎哥兒總不會虧待琿哥兒的。”
大太太面一變,埋怨道:“都是你教的!慎哥兒脾氣那般大,如今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放在眼里,我真怕有一日,他們兄弟鬧起來。”
大太太又止不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還想著你下一道旨意,若琿哥兒犯了錯,也好保住琿哥兒的命。”
裴儉一時無奈,他知道老妻更偏疼子,想著長子承了爵位,子卻只能得些田莊金銀,便也任由妻子偏心琿哥兒,卻沒料到竟有此擔心。
“你放心,慎哥兒待琿哥兒自有兄弟之誼,必不會倪墻。”裴儉咳得厲害,面漲紅,惹得大太太急之下,連忙為他背順氣。
見他病這樣,大太太也不好再提琿哥兒的事,將他扶起,替他更。
頭戴冕冠,素紗中單,紅羅蔽膝,外罩袞玄纁裳,皂靴玉帶。
裴儉清瘦,裳穿在上難免有些空,惹來大太太又傷心一場。
正攙扶著裴儉去赴宴,卻忽見宦匆匆來報,只說錦衛指揮使蕭義請見陛下。
裴儉神微微一沉,蕭義是知道他稍后有大宴要赴的,這會兒匆匆來報,必定有要事。
“去,他進來。”說罷,裴儉瞥了眼大太太。
大太太本也不耐煩聽這些朝堂破事,干脆避去了偏殿。
裴儉屏退了左右,這才宣來蕭義,誰知蕭義一見裴儉消瘦的樣子,竟猶豫片刻。
裴儉雖年邁病重,腦子卻還清醒,知道他這般猶豫,是擔心自己承不住。
可見蕭義要稟報的,是個壞消息。
裴儉嘆息道:“說罷。”
蕭義咬牙,即刻雙膝跪地:“陛下重病,臣本不該以此事攪擾陛下。只是事關重大,臣不敢擅專,只能從速稟報。還請陛下聽了,莫要置氣,以免中了佞小人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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