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儉死, 其陵寢尚未修好，加之他并不喜鋪張浪費，便順著他的意，只管葬裴氏祖墳。

 皇帝大行, 聞喪、大斂、上尊謚、虞禮……忙忙碌碌數日, 其間勞心勞力之事, 不勝枚舉。加之朝局, 裴慎幾乎是日日早出晚歸，忙得腳不沾地。

 建寧帝亡故一月，新帝登基, 改元永興。

 忙碌的登基大典終于結束, 裴慎一袞服還沒換, 正去乾清宮尋沈瀾，誰知恰逢宮人來報, 只說太后相召。

 裴慎蹙眉，到底還是去了仁壽宮。一過長信門, 得宮, 但見母親正坐在玫瑰椅上，著黃花梨高幾上的一個牛皮銅釘撥浪鼓。

 裴慎面不改地拱手作揖，大太太卻拿著帕子眼淚, 起笑道:“慎哥兒來了。”

 裴慎也佯作不知，只陪著說些家常事。兩人方說了會兒話, 大太太到底耐不住了, 只管將那撥浪鼓拿起來遞給裴慎:“慎哥兒可還記得這個？”

 “不過是街邊小的玩意兒罷了。”裴慎輕描淡寫道。

 大太太霎時淚眼朦朧，埋怨道:“你這孩子, 忘怎得這般大。這是你在外頭讀書時, 有一年歸家, 特意買來給琿哥兒玩的。”

 裴慎著眼前的婦人，滿頭珠翠，銀漸生，神間有幾分躁郁哀凄之。

 到底是生母，裴慎明知意何為，卻依舊不愿意破，給留了三分面，只是淡淡道:“母親素來將琿哥兒的東西打理得極好。只是不知道母親可還記得我兩歲那年買的磨喝樂去哪兒了？”

 大太太臉一白，喏喏道:“應、應當是在存厚堂罷。”

 裴慎只是靜靜著:“我時讀書習武，一刻不曾落下，何曾玩過什麼磨喝樂？”

 大太太一時語塞，半晌扔下手中撥浪鼓，直言道:“你如今已是皇帝，難道就不能下旨，封琿哥兒做個藩王嗎？”

 “琿哥兒被貶為庶民是父親下得旨。”裴慎搖頭:“三年無改于父之道。”

 大太太頓時淚流不止，了語氣哀求道:“琿哥兒是你弟弟呀。他小時候你還抱過他，說要跟他一起學文習武。”大太太越說越悲從中來:“你們是同胞兄弟，手足至親，你怎得能狠心至此！一個弟弟都容不下！”

 裴慎大概也習慣了，無甚傷心之態，只是揮揮手屏退左右，這才開口道:“母親，琿哥兒子怯，甜無志，擔不起大任。他做一個富家翁，快活度日是最好的。”

 “琿哥兒一個藩王，如今卻了平頭百姓，哪里好了！你說來說去，就是不肯饒了琿哥兒！”

 大太太眼見著哀求無用，心中難免惱恨，急之下口而出:“你這般不顧親親之誼，手足相殘，又肯不聽我的話。我怎得生了你這麼個不孝不悌之人！”說罷，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裴慎心中生寒:“母親，你可知這番話若傳出去，我是何下場？”

 大太太微愣，心頭有悔意，說到底裴慎也是他兒子，只是素來偏心慣了，也不肯低頭:“我可有哪里說錯了？你若真是個孝順的，便聽娘的話，放過琿哥兒罷。”

 裴慎忽覺好沒意思，他連一怒氣都無，只是淡淡道:“母親，琿哥兒橫遭此禍，泰半是因你強指了數個父親舊部之給他，滋長了旁人貪心。”

 大太太面發白，哪里肯認是自己惹來的禍患，正反駁，裴慎卻不愿再多言，只起道:“琿哥兒之事，母親莫要想了。不孝不悌這樣的話，母親也莫要說了。”

 大太太聽了，難免又痛又惱，又急又氣:“你心這般狠毒……”

 “母親每多說一句不孝，我便在琿哥兒上多施加一分。”

 大太太一窒，面慘白如紙。

 見這般，裴慎心中再無愴然，只余一片寧靜，空的靜。他甚至可以按照最壞的想法去考量自己的母親:“萬母親保重，莫要生出些拿著上吊自戕威脅我的心思。”

 “若母親有個言語、上的閃失，母子連心，琿哥兒那頭只怕也要不好的。”

 大太太聽了，頓時面如死灰，連脊背都塌下來，只哆嗦著，眼淚翻涌上來……

 裴慎只掃了一眼，再不去理會，起出了仁壽宮。

 已至十月底，外頭是薄暮黃昏，燦燦余暉映在人上，到底還是有幾分暖意。

 待裴慎行至乾清宮，已是月上柳梢，夜半昏半黯。

 沈瀾無所事事，恰在偏殿陪著生。

 宣德爐四棄香清清裊裊，素紗帳上煙嵐秀潤，生枕著蕎麥枕，小臉紅撲撲的，乖巧地把手搭在百蝶穿花繭綢被上，閉著眼睛，呼吸輕盈綿長。

 打從宮變那一日過后，生雖看著無異樣，可沈瀾到底擔心他，唯恐他見多了，心中害怕還要強撐著，便堅持睡在另一張楠木束腰馬蹄羅漢榻上，好生一眼就能見。

 剛剛哄睡了生，又聽得后腳步聲，沈瀾回去，便見裴慎換了常服，負手立在自己后。

 “生睡了？”裴慎低聲道。

 沈瀾不搭理裴慎，只是因著不愿吵醒生，便起拂下紗帳，徑自往外間去。

 裴慎知道心里有氣，也不敢多言，只跟在后往外行去。

 走了數步，見宮人侍們都低著頭，這裴慎才快步至邊，出大掌去牽的手。

 沈瀾微怔，闌珊夜、寬袍大袖掩蓋下，是裴慎糲溫熱的手掌，還討好一般地輕輕在手背上挲了兩下。

 這會兒知道來討好了？沈瀾照舊不語，正將手回。

 裴慎哪里肯？只管握著，又低沉著嗓音，端肅道:“都退下罷。”

 十余個宮人侍退至門外，見四下無人，裴慎方才不端著了，只管湊近了，低頭笑道:“還與我置氣呢？”

 當日，裴儉去世，裴慎抱著沈瀾說只有了，那時的沈瀾待他，滿心憐意。可待第二日，沈瀾知道了整場宮變的細節，氣得再不愿搭理裴慎。

 白了裴慎一眼，淡淡道:“陛下行事只順著自己的心意，何曾管我生氣不生氣？”

 這是氣還沒消呢。裴慎忍不住辯解道:“當日宮變，何其兇險，我怕你出事。”

 沈瀾微愣，心頭不免嘆息。那一日裴慎提醒近來恐有危險。不是沒想過夜宴有危險。可轉念一想，虎毒不食子。既然裴慎肯帶著六歲的生去赴宴，可見夜宴是安全的，危險或許在以后。

 念著這些，便也不多作理會，誰想當日如此兇險，明德殿死了數千人，尸盈門塞路，氣沖天，令人作嘔。

 如今想想，裴慎帶走生，一半是為了歷練他的膽氣，一半也是為了迷。

 裴慎解釋道:“那些造反之流都是沖著我來的，我離開你，你才能安全。加之生是我獨子，若留在你側，必有人想著斬草除，反為你惹來禍事。倒不如跟著我，也好保全你。”

 一提此時，沈瀾心頭微惱:“你把生陷于如此險地，若他真出了什麼事……”

 裴慎輕笑，只管輕鬢發:“我必會先于生赴死。”

 沈瀾滿腔怒意一滯，只聽見裴慎道:“屆時你若恨我也沒用了，反正我也死了。”

 杳杳夜里，裴慎連神顯得溫:“況且我若真死了，不管登基的是裴琿還是誰，見你一個弱質流，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名聲，也不愿來欺凌你。屆時只林秉忠帶你離開宮中，也能保全你的命。”

 不管裴慎是是敗，沈瀾都會活著。

 沈瀾聽了，一時眼眶發，心中也不知道是個什麼。

 裴慎為了，步步籌謀，分出去了百余親軍，甚至將功夫更好的林秉忠給了。他優先保障了沈瀾的生命，一如當年在龍江驛，他明知倉促和的士卒未必頂用，明知自己或許會死在倭寇手里，可裴慎還是來救了。

 沈瀾固然可以告訴裴慎，不要自以為好意，不要替做決定，但作為被保護的對象，可以譴責，可以惱怒，卻沒辦法痛恨裴慎。

 沈瀾再無話可說，只是嘆息道:“你日后不要這麼做了。”

 裴慎點頭，只管覷，見神間雖有惱怒，可到底還是有幾分的。

 裴慎強著喜意，只在心中快活了一會兒，便握著的手，見不曾拒絕，又忍不住改為與十指相扣。

 沈瀾瞥他一眼，任他握著，慢悠悠地往外間走去。

 見這般，裴慎只覺今日大有進展，心頭越發意，再難忍耐:“我如今也登基了，宮中后位空懸，你與我婚可好？”

 沈瀾頓足。當年說折磨裴慎三年后再嫁給他，不過是念著裴儉尚在，一個太子妃本做不了太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