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坐的書生不以為然地道:“紀兄,你這人啊,就是喜多疑。為者,心中當秉持一個公字,本就不可看一方言辭切切,形貌可憐,便用事,若是斷案如此簡單,豈非公堂上誰說的可憐、誰哭得厲害,誰便打贏司了?你看縣尊老爺,已將三個潑皮拘押起來,又命三班六房的衙役皂隸們滿城尋索,斷不可謂不公。畫影圖形,緝捕天下,並非一件小事,沒有憑據之前,僅憑那唐婆婆一面之言,豈可擅國。” 紀姓書生曬然道:“荒謬!那唐家婦人若果然有夫,丈夫不在家,婆婆年老行不便,日常采買都是來出頭,如果與夫私奔,選個什麼時辰不好行走,偏要選在雨夜,還要大乾弋,又是雇人又是雇車的把婆婆也引出來?夜間宵,四城閉,又住何逃?這麼多不合理之,你還相信有私奔的可能麼?”
高姓書生憬然道:“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紀兄這番話大有道理,不若我等去拜見縣尊,把紀兄這番見解相告,以助縣尊大人破案吧。”
“可別!”
紀姓書生攔住他道:“賢寧啊,你也太過方正了,豈不知人心險惡。堂上那位姓楊的書生,可比你高明多了,為兄冷眼旁觀,縣太爺那番話,那位姓楊的書生也是絕計不信的,可他在堂上就不曾說過隻字片語。能考中進士,外放一縣的人,會像你高賢弟一般不諳世事人麼?那些當兒的哪個不是人?”
他端起酒來,冷冷笑道:“只怕他不是不知道,而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高賢弟,這浦臺縣的水深的很,你這麼天真的人,還是不要趟的好,一個不慎,咱們兄弟都得栽進去。”
高姓書生脹紅著臉道:“你說……縣尊大人有意枉縱兇手?這怎麼可能?縣尊老爺十年寒窗,得是孔孟教化、學得是道德文章,如今為國當差,食朝廷俸祿,怎麼可能乾出縱枉歹徒的事來?”
紀姓書生一仰脖將杯中酒飲盡,不屑道:“要是學過道德文章的人,就一定知書達禮,當今皇上也用不著峻法懲貪了,胡惟庸想出個‘剝皮塞草’的刑罰來,各級吏但有貪汙超過六十貫的,剝其皮,充草以實,仍留原衙,新上任,都要去看看前任的草人,以為效尤,這等令人目心驚的教訓,該可遏阻貪汙了吧,可你看那貪前仆後繼,因此絕了麼?
初生之兒,便知吮母之,孿生兄弟搶之,必啼哭拂卻,人本惡也,唯知有我,不知有人而已。道德文章,詩禮教化,雖可教人,卻不可能使得人人向善,更有那不住酒財氣之者,今日向善,明日向惡,要治天下,唯有法家。”
這一下可就說到“人本善”還是“人本惡”以及“以法治國”還是“以儒教化”兩個爭議極大的命題了,高姓書生不由然變,沉聲道:“我看那單大人一正氣,絕不像個貪汙賄、貪髒枉法的貪。紀兄啊,你就是因為憤世嫉俗,常作驚人之言,才被縣學開除出革,怎麼就不知悔改呢?”
這句話把那紀姓書生激怒了,他好不容易考中諸生,卻因常作驚人之語,甚至對至聖先師的訓導也常有不同見解,被教諭訓導們斥之為妄自邪說,開革削藉,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痛,如今被好友揭開傷疤,不由然大怒,兩隻眼睛都紅了,他瞪著高姓書生,惡狠狠地道:“賢寧既這麼說,可敢與為兄一賭?”
高姓書生詫然道:“賭什麼?”
紀姓書生道:“我來想辦法,
抓出那強擄民的人來,若果證實他與縣太爺有所勾結……” 高姓書生追問道:“那便怎樣?”
紀姓書生道:“你便站在街頭,大呼三聲:‘人本善,狗屁不通’如何?”
高姓書生攸然變,‘人本善’可是亞聖孟子說的,為儒家弟子,又是縣學諸生,他豈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舉。
紀姓書生見他遲疑,不仰天大笑:“哈哈,你不用說了,你的遲疑,已經證明‘人本善、狗屁不通’啦,哈哈哈……”
高姓書生脹紅著臉,咬一咬牙,正要接他的賭注,坐在牆角的彭梓祺忍不住問道:“看你如此篤定,莫非你有辦法?”
紀、高二人聊得興起,此時又非飯時,而夏潯和彭梓祺又是先住了店,從後門進來的,一進門就坐在了牆角,兩人竟未注意,這時聽到有人說話,方才悟到自己二人說話有些肆無忌憚,待仔細一看,他們馬上認出這兩人就是製住三個潑皮、救下唐婆婆的楊、彭二人,不由又驚又喜。
方才許多人到衙門口圍觀,這兩位書生也曾跟去,是以認得他們模樣,二人連忙離開座位,高姓書生遙遙一揖,說道:“原來是仗義救人的楊公子、彭公子,失禮失禮。”
紀姓書生則豪爽的多,大笑起道:“相逢即是有緣,兩位兄臺還請移座,咱們共謀一醉如何?”
他這一說,高姓書生忙也出言相請,夏潯盛難卻,彭梓祺更想知道紀姓書生是否有比夏潯更高明的好主意,二人便移了酒菜過去,兩桌人並坐一桌,相互揖禮,通報份。
原來這紀姓書生紀綱,高姓書生高賢寧,都是臨邑人氏,兩人曾同是縣學的諸生,深厚。紀綱被縣學開除後,兩人的並沒有因此斷了,後來高賢寧想離開家鄉遊學一番,一則好友深,不忍相離,二來這紀綱自習武,一拳腳功夫極為了得,有他相伴,路上也安全,於是便約他同行。
二人在山東各州府縣遊學訪問,昨日逛到了臺縣,被大雨留客,今早恰好看見夏潯和彭梓祺護著那唐婆婆去縣衙,二人閑來無事,跟了去把整個過程都看在眼裡。
夏潯約記得以前看武俠小說,似乎明朝初年有個錦衛指揮使就紀綱,可這名字實在普通,天下同名同姓者比比皆是,夏潯隻知那位紀指揮使十分霸道威風,卻並不了解他的生平,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秀才能和那個權傾天下的紀綱有什麼關聯,因此雖覺姓名悉,卻也沒有多想。
彼此通報姓名,一俟落座,彭梓祺便迫不及待地問道:“紀兄,你有什麼好辦法,能捉住那歹人?”
“這個……”,紀綱有些猶豫。
彭梓祺道:“不瞞紀兄,我們也恨那歹人實在猖狂,方才正在商議辦法,如果紀兄有好辦法,說不定咱們可以聯起手來,為地方除此一害。”
輕輕一拍掌中刀,傲然道:“論學識,小弟不及各位,可若論武功,小弟自信可以助一臂力。”
紀綱略一沉,爽快地道:“方才我的確想了個法子,只是要做起來,還有許多難。”
彭梓祺忙道:“紀兄請講,我們一起商量一下。”
紀綱四下看了看,低聲音道:“那歹人強擄民,十之八九,是謀其。既然如此,要引他彀,就須投其所好,攻擊短。我的意思,可往其他府縣,使重金聘一位青樓中才貌雙全的姑娘,扮做投親靠友的村姑,到這臺縣裡招搖過市,那歹人只要見了,自然生了邪念,只要他一出手……”
彭梓祺吃了一驚:“怎麼他的法子與楊文軒一個模樣?”
彭梓祺定了定神,說道:“此事十分兇險,那姑娘豈肯答應?”
紀綱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況且,此事如此重大,豈可實言相告之?”
彭梓祺有些不悅地道:“這樣的話,不就是利用了?萬一有個閃失……”
紀綱不以為然地道:“彭兄弟,婆婆媽媽,如何做得大事?那樣的子,做的本就是皮生意,有個閃失……呵呵,又能失了甚麼東西?”
夏潯緩緩開口道:“引蛇出容易,如何捉賊捉髒?”
紀綱微笑道:“楊兄所慮甚是,所以行此計,最最要不是引蛇出,而是如何拿賊擒髒。故而,若行此計的話,我須先趕去青州核桃園見一個人,得此人相助,這一計方才可行。”
夏潯納罕地道:“青州核桃園?那裡有什麼了得的人?”
紀綱笑道:“啊,我倒忘了,楊兄和彭兄就是青州人呀,呵呵,你們可曾聽說過核桃園崔家麼?”
夏潯約覺著這個名字有點耳,還沒等他想起來,彭梓祺已“啊”地一聲輕呼,失聲道:“青州核桃園崔家,我知道了,紀兄說的想必是崔迪崔老太公家?”
紀綱道:“正是,原來彭兄弟也聽說過崔家。紀某與崔家有些親戚關系,崔家這一輩兒長房長子崔元烈,那是紀某的遠房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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