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但有一點風吹草，他就會衝到柵欄邊翹首盼，盼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親自提審，都比這樣關在牢裡強，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了。

這一次，牢門又打開了，他卻已經麻木。

腳步聲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後嘩啦一聲，傳來鑰匙的聲音，紀綱慢慢抬起頭，往牢門看去，就見四個戴尖帽、穿白靴的東廠番子站在門口，仿佛閻王殿上的四個小鬼，紀綱心裡一熱:“皇上終於要提審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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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勝門，元朝時候健德門。

德勝門箭樓雄踞於四丈多高的城臺上面，灰筒瓦綠剪邊重簷歇山頂，面闊七間，後出抱廈五間，對外的三面牆上下共設四排箭窗，總計八十二孔。

德勝門面北，北方屬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輛牛車緩緩地從城裡朝德勝門而來，前後押送的盡是東廠番子，番子人數不下百余人，一個個都是尖帽白靴，手裡若再提一哭喪棒，整個兒就是一幅孝子出殯的場面。

出德勝門不遠，就是大明工部的鑄鍾廠。

試鑄功之後，今天就是正式鑄造永樂大鍾的時候。

牛車在鑄鍾廠停下，車上被扯下一個人來，雙手用牛筋綁在後，眼睛上蒙著一條黑的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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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剛剛站定，個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按著他往前走。

紀綱雙眼被蒙住，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茫然地前行，讓走就走，讓停就停，繞來繞去。

此時，他正一階階的往上走，紀綱心想:“這是在上金殿麼?不對呀，記得臺階沒有這麼陡峭……”

一階、兩階、十階、二十階……

紀綱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這麼高的臺階，這到底是哪裡?”

他已察覺，腳下的腳階有些發，踏上去還會發出嗵嗵的聲音，這是木製的階梯，絕非金殿的石階。同時，他又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如今還是早春天氣，那熱浪竟比炎炎夏日還要酷熱十分。

突然，肩上的兩隻手稍稍加了力，他站住了，然後蒙住雙眼的帶子被取下，後腳步聲嗵嗵響起，押解他的人退開了。

刺目的先紀綱瞇了眼睛。瞇眼睛的剎那，他看到對面站著一個人，那人很悉，非常悉。

他瞇著眼，眼前的人像漸漸地清晰起來，紀綱不愕然張大眼睛，眼前站著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潯。然後他又注意到，很遠的對面站著一群番子，中間站著木恩，未及瞪一眼這個害得他前程盡喪的死太監，紀綱便換了駭然的。

這時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臺子上，左右是兩座高爐，隔著三丈遠，又有礫石和黃泥築的護臺，那熱浪依舊滾滾撲面而來，似乎要把他的頭髮、眉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發的糊味兒。這裡似乎是……似乎是……

紀綱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站在對面的夏潯，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向站在對面的夏潯嘶聲大起來:“我怎麼在這裡?皇上在哪，我要見皇上！”

夏潯平靜地看著紀綱，輕輕搖了搖頭，面無表地徐徐展開手中一份聖旨。

紀綱一見聖旨，頓知不妙，不由自主地連退三步。

夏潯沒有他跪下，展開聖旨便沉聲念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東輯事廠木恩等奏報，紀綱欺君、不敬、越權、僭越、矯詔、貪墨、勒索、用閹人、匿秀、藏兵、欺大臣，罔顧廉恥，無父無君，種種專擅，不可枚舉，喪心病狂莫此為甚！”

高臺上熱如盛夏，紀綱卻是聽得臉上全無一，那冷汗淋淋而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劈劈啪啪地落在地上。

接著，夏潯便是逐條述其大罪，共計大罪十八條，小罪二十四條，待夏潯將這些罪狀一一念罷，紀綱已是面無人，搖搖倒。

“前事不臧，更貽後害，其事者，罪不容誅。如此種種，俱有明證！朕豈可賞罰不明乎?紀綱罪惡滔天，本應於勾到之日，令赴市曹，寸磔而死，明正典刑。念其靖難之功，不忍再施折磨，著其聽旨後，跳爐自盡，融大鍾，永為後世之警！欽此！”

夏潯念完聖旨，緩緩收起，抬頭看向紀綱。紀綱面如土灰，面容呆滯，似乎後邊的話他本就沒有聽清，那一頭蓬的頭髮因為熱浪滾滾向上，紛紛飄揚起來，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如癡如瘋，仿佛一個乞丐。

夏潯雙眼微微一瞇，沉聲道:“紀綱，你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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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綱的眼神錯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夢囈般地道:“沒有……遼東之罪麼?”

夏潯輕輕籲了口氣，目緩緩抬起，比紀綱抬的更高，著那在熱流下律如水的天空，淡淡地道:“若宣布你遼東之罪，激起民怨沸騰，損害朝廷令譽，你縱死，豈非還要造下無窮的罪孽?”

夏潯輕輕地笑了笑，又垂下目，看向紀綱，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枉死將士的英靈，都在天上看著你，你的罪，不昭於世，他們也看得到！”

“呵呵，我敗了！楊旭，跟你鬥了十多年，我終於……還是敗了……”

紀綱淒淒幽幽的聲音仿佛鬼魂一般縹緲:“何苦呢?你為什麼非要擋我的道，為什麼非要跟我過不去！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

紀綱神經質地一笑，怨毒地著夏潯:“你很得意是麼?你以為這是為國為民除了一個大禍害，是麼?呵呵，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啊！楊旭，你聰明一世，可知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我，對你沒有半點好?”

夏潯眉鋒一剔:“哦?”

紀綱眼中閃爍著惡毒的芒，道:“等皇上過了氣頭兒，你說他會不會想，怎麼你楊旭想殺紀綱，想為遼東將士討個公道，馬上就有那麼多的人，給你找出那麼多的罪名出來了?”

紀綱死死地盯著夏潯，眼神帶著些瘋狂:“東輯事廠、錦衛、都察院、兩淮鹽商、都督薛祿……，居然都為你一言驅使、還有你在遼東無以倫比的人……”

紀綱瘋狂地大笑幾聲，對夏潯道:“你說皇上會不會由此心生忌憚?就算皇上自信能鎮得住你，可皇上年事已高，他會不會擔心子孫鎮不住你呢?楊旭啊楊旭，你真是聰明過頭了！”

夏潯淡淡一笑，低沉地道:“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紀兄這是對楊某的忠告呢，還是想挑起我的心魔?”

紀綱的目著一種猙獰:“你說呢?”

夏潯又是一笑，淡然道:“好，那我就當它是對我的忠告好了，以後每天這鍾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記得，紀兄這番諄諄教誨！”

夏潯籲了口氣，看看天，又道:“時辰不早了，紀兄該上路了，如果……，用不用兄弟送你一程?”

“不需要！”

紀綱雙膀一掙，因為熱力的烘烤牛筋有些幹了，一掙之下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

“紀某生作人傑，死亦鬼雄！能與永樂大鍾合為一，與世長存，豈非也是一樁快事?哈哈！哈哈……”

紀綱瘋狂地大笑著，向溶爐大步奔去！

這一瞬間，在他腦海中浮起的，卻是臺縣、大明湖、金陵城、在慈姥山，他與楊旭把臂言歡、並肩作戰的景，一幅幅景歷歷在目，一個念頭突然浮上他的心頭:“如果……時能倒流十年，我會不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不會！不會！我是紀綱，我有我的路！人生百年，還不是死，老子活就活個痛快！哈、哈哈哈……”

爐口近了，還有近丈的距離，熱力已烘得人連鼻孔都要閉上，眼睛都被炙得生痛。紀綱瘋狂的笑聲一窒而止，他大吼一聲，腳下突然發力，力向前一躍，整個人騰空而起，堪堪躍到溶爐上方，在空中頓了一剎，便像一塊石頭般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聲慘，一抹青煙。

青煙飄到爐口時，已經很淡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