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隔壁廂房里有菜下鍋時油的刺啦聲,濃濃的香味從一頭飄至另一頭。著高級的中式主院像一下沉人間煙火，將距離頃刻抹盡。

季老對過往的懷念是真的,對鐘表的懷是真的，對匠意的期許也是真的。

沈千盞從未有那麼一刻，這麼理解眼前這位老人。

做項目,投真心,放真,盡心盡力。但很多時候,項目猶如商品，為了合市場需求,迎合觀眾喜,滿足投資方的審，做著不得不妥協的改變。

沈千盞唯一的優勢，可能就是如今說話有聲音，多了人傾聽，有權利，能在一眾商業題材選擇自己喜歡的，想要的，熱的。

鐘表修復不同。

它肩負著歷史,無論是表面的玉石珠寶還是造的發條齒，都刻著其一生的歷程。修復這些歷程，恢復那些歷史，繁雜龐大。

如果不是熱，誰能忍枯燥孤獨的修復工作？

即使修復木梵鐘的紀錄片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沈千盞仍舊記得紀錄片里，季慶振拎著一只鐵罐的保溫壺在院巷一家早餐店打上豆漿，一路騎車進了修復院。

清晨的瓦墻上還有冰霜和水，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喝完了豆漿，在暖初生的暖意里換上工作服，進屋修鐘表。

蒙塵的國寶，被塵刷一點點掃盡塵灰。每個結扣被細心拆下，編號，封存。鐘表盤從清理到修復，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盡頭的事。

他在不同季節不同天氣的每天早上，準時穿巷而過，將那副猶如鐘表心臟的機芯從銹跡斑斑到清洗如新，不斷補全缺損的零部件，修復機槽，重煥生機。

鐘表修復從始至終只有一個目標——重回時間軌道。

純粹又明確。

“我記得我第一回找您時，您問我對鐘表修復的了解有多？電視劇一集一個沖突，三集一個事件，鐘表修復遇到的難題通常要花很久才能解決。按您的節奏，估計我的項目會做第二個鐘表修復的紀錄片，讓我趕換個題材，考慮點實際。”沈千盞仍記得當時季老爺子著鏡打量時的眼神，仿佛只是出于獵奇心理博取觀眾關注的江湖騙子。

季慶振顯然也想起來了，他含笑抿，與季清和對不想承認的事選擇無視的態度如出一轍。

“我沒有別的意思。”沈千盞笑得十分謙虛：“與您這番談，讓我認識到我在自己非專業的領域仍舊認知淺薄，有空還要與季總多學習學習。不瞞您說，來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顯得比較專業高深，讓您刮目一看。”

抿，輕笑，眼神里有細碎的星星點點，斑駁如星河：“現在看來，我的思想高度還是沒及格。有些問題本不需要用語言來回答，行才是最好的答案。劇本創作的難點之一就是您曾經質疑過的，實際問題與劇集固定沖突的矛盾，我不會選擇逃避這個現狀問題。”

“今天來這，也是想表個態。《時間》我會盡我所能做到最好，不辜負老匠人的匠心，不為收視率曲意迎合，不神話鐘表修復的現實意義，踏實地拍個好劇。”

季慶振早前對沈千盞的印象并不算太好。

雖知禮識禮，但目的太強，極侵略。

季清和第一次提起沈千盞是在和孟瓊枝及幾位高層的視頻會議里，季慶振作為旁聽生，聽他這個孫子用公事公辦的語氣以權謀私，那場會議最終公事特辦批準投資。

第二次聽季清和提起沈千盞是剛從國外回來的那個晚上，在孟士致地品嘗著燒烤時，他提起斐醫生近日就在北京，暗示他正好復檢。話聊深后，他假裝不經意提起斐醫生在北京的原因是為沈千盞的姥爺做搭橋手。

季清和迂回戰的破綻太明顯，孟士好奇心起，立刻表現出了對沈千盞的濃厚興趣，提出有機會見一見。

季慶振在那一刻，是到了些什麼的。

這種迂回鋪墊刷存在的行為，不正是他早年玩剩下的？

于是當晚，季老爺子借口老年失眠，差孟忘舟去溫了壺桂花酒，和季清和窗下對影共酌。

沈千盞在他心目中是個商業化的人，對利益和目的非常明確，這也是當初沈千盞的概念策劃案被季麟藏起來后，他并未重視的原因。

但當那份策劃案由季清和之手轉給他時，他才對《時間》這個項目多了幾分興趣。

等撇開了主觀偏見，無論是策劃案還是做項目策劃的這個人，季老爺子都待見不。他把玩著茶寵，眼神在屋的燈下泛著昏黃的暖：“你有心是好事，我老頭子對你們年輕人最大的期許就是保重健康，積極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你和清和不用有力，盡力做。”話說到這，老爺子的思緒一偏，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我聽忘舟說，他欠你一份人？”

季慶振與孟瓊枝到北京的當晚，孟忘舟這兔崽子頂著一張了天大委屈的臉，跟孟瓊枝告狀。稱季清和將他趕出四合院，他無分文在天橋橋游了小半月。

季清和和孟忘舟一起長大，年紀相當，一個子沉穩，一個活潑調皮，沒惹出矛盾來。每回冷戰打架了都是孟士出面調解。

駕輕就，先問告狀的孟忘舟怎麼回事。

孟忘舟支支吾吾，說：“我就請朋友參加了個流會，流會上優秀男青年比較多……我那個朋友又比較歡迎，他來了之后就拉著個臉，這讓我面子往哪擱？”五大三的漢子滿臉寫著可憐：“人跟他只是合作關系，又不是朋友，回回見面水火不容的，還管起友來了……”

孟瓊枝再細問，聽是沈千盞，一掌先在了孟忘舟的后頸，笑罵：“你說你傻不傻？”

這件事自然沒有了后續。

孟忘舟告完狀不止沒人張正義，還挨了一下打，這幾天變著法的和季清和作對。

“藏鐘我有不，部分出借給你當道也沒問題，”季老爺子將涼了的茶潑在茶寵上，一錘定音：“過段時間你得空了，親自跟清和一起來趟西安。”

借藏鐘當道這事……當面談起來顯得怪臉大的。

臊了臊，清了清嗓子，正說些什麼，抬眼見季老爺子負手起，跟著站起來。

一墻之隔的廚房，香味濃郁。

沈千盞出去時，窗外燈明亮，夜幕已至。

房間一安靜，隔壁孟忘舟的咋呼聲漸漸變得清晰。

季老爺子眉眼和藹，笑瞇瞇道：“走吧，嘗嘗清和的廚藝。”他背著手，領先沈千盞兩步：“我聽清和說，除夕是你家招待了他？”這句話雖是問句，但季老爺子的語氣明顯很確定。

“家里阿姨說他回來后，對木瓜燉雪蛤念念不忘，你家是廣州的？”

“不是。”沈千盞回答得認真：“祖籍江蘇，我小姨嫁到廣州，會不粵菜。”

季老爺子點點頭，又問：“獨生子？”

“對。”

季老爺子了胡茬：“一個人在北京打拼？”

“是。”沈千盞笑起來：“不過工作久了，朋友和工作圈都固定在北京，也不算孤軍戰。”

季老爺子掀開簾子，領進屋。

廚房的空間很大，和沈千盞想象中的大鍋灶不同，廚飾的裝修極現代化，像心設計的樣板房，設計偏重極簡輕奢。

灶臺前忙碌的聞聲看來，表和煦：“是千盞吧？這邊快好了，等等就能開飯了。”話落，埋怨季慶振：“領人小姑娘來廚房干什麼，油煙重，別熏著了。”

油煙機的運作聲里，倚著流理臺監督孟忘舟洗菜的季清和轉看來。隔著一扇推移門，他的眼神不掩訝異。

很快，他端起杯子走出來。

目與對視時，季清和很自然地握住手腕，帶去餐廳：“聊完了？”

沈千盞尚未來得及回答，餐廳里擺著一扇與時間堂明顯是同一個系列的四扇屏風，將餐廳與餐邊柜完分隔開。

季清和把手里的咖啡杯遞給：“幫我拿著。”

沈千盞不疑有他，剛接過杯耳，季清和帶繞過屏風，將堵在了柜前。

柜子的高度剛好到沈千盞的腰部，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沈千盞在短暫的懵后，稍稍挑眉，打量了兩眼彼此間的距離：“說話用不著靠這麼近吧？”

季清和俯，輕嗅：“確認下你有沒有被老頭子的迂腐熏壞。”

他靠得近，長微曲，挨著時，側過臉在發間和頸邊聞了聞。

主屋有燃熏香。

老爺子喜歡檀木沉香，在那待久了上也沾了些木質香味，不同于香水的攻擊，染上的熏香偏冷，淡如煙霧，不細聞本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