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霽也不知道仇劍哪兒來那麼多的銀子,只偶爾連著好些天仇劍都不在家,十天半個月后再回來,上必定濺著不知道是誰的鮮,再將同樣沾著暗沉漬的銀子一顆一顆鎖進箱子里,作為謝霽下個月的學費和日常開支。
謝霽比同齡人早,早在一兩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師父外出得來的,多半是不義之財。
大約是孩子心,他對讀書習字越來越厭惡,總覺得老秀才每月從仇劍手中拿走的銀兩,帶著無數亡靈的冤魂怨氣。
“我不想讀書了,師父。”那天秋風冷冽,謝霽對仇劍說,“您讓徐夫子走罷,以后不必再來。”
仇劍正坐在門檻上拭刀,聞言作一頓,冷冷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想讀書了,我討厭這些‘之乎者也’!”謝霽賭氣地說。其實,他更討厭仇劍每個月所得的,帶的錢銀!
仇劍像是沒聽到他的怨氣般,繼續拭刀道:“你娘將你托付與我,讓我將你培養材,將來回復仇。讀書,可以增長你的智謀。”
“我娘、我娘……你說我娘讀了那麼多書,不也一敗涂地麼!”
十歲的男孩叛逆、倔強,敢于和一切作對,卻不知承擔作對的后果。
天黯淡,一只草蹲在籬笆上咯咯打鳴,徐夫子拿了這個月的學費,正瞇著眼在后院中喝茶,對前院的爭執一無所知。
許久,仇劍回首,冰冷的眼睛盯著謝霽,漠然道:“你想清楚,真不想讀了?”
謝霽張了張,說:“不想!”
“好。”仇劍點點頭,起去了后院。
等到謝霽反應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徐夫子的脖子以一個奇怪扭著,就像是有人生生將他的腦袋反擰過來似的,斷裂的頸骨從皮下支棱出來,倒下時還瞪著渾濁的眼,直勾勾地著謝霽的方向。
謝霽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仇劍殺人,駭得直往后退,絆到石頭跌坐在地上。
“師、師父,為什麼……”他睜大了眼睛,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的命握在你的手里。當你不需要他時,他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只能去死。”
“就不能……放他走嗎?”
“走?你大概忘了你是怎樣的份,若是他走了消息,死的恐怕就是你了。”
仇劍了手,冷聲吩咐,“把他丟山,當做墜崖而亡。”
謝霽搖頭,轉就往門外跑。
“沒用的東西!”
仇劍一刀飛過,劃破謝霽的臂膀。鮮橫流中,仇劍警告道:“既是不肯學治人之道,那便由我教你殺人之道。若是不肯好好學,死的人會更多。”
再后來,十二歲出師,仇劍送了謝霽一份‘大禮’。
一個啞了的、無分文的年該怎樣于世間活下去?沒人告訴謝霽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劉家村,嘔著流落街頭,嗓子日復一日生吞火炭般疼痛。十月的凄風苦雨,他又冷又,發著高燒,一咳就是一灘黑,就當他以為自己要像野狗一樣死在這骯臟的角落里時,有個舉著紙傘、一華貴男人朝他出了手……
男人給了他兩個包子,說:“壞了罷,快吃!”
“這是為師給你上的最后一課:這世上除了你自己,誰都不可信。”
仇劍的話宛如夢魘盤桓,嗓子火燒火燎地灼痛,謝霽眼皮掀開一條,死死地盯著那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卻不敢手去拿。Μ.166xs.cc
“別怕,你個無分文的小乞丐,我還會給你下毒不?”男人笑得很是討喜,將傘往臟兮兮的年頭上移了移,道,“吃罷!”
終究是生的蓋過了一切猶疑,謝霽搶過那兩個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再后來……
再后來,謝霽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渾酸,他死狗般躺在鐵籠子里,被賣給了風月樓的老鴇。
“雖然是臟了些,但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等著罷,再過個兩三年,你就該知道這幾兩銀子出得值啦!”一華貴的男人掂量掂量手中的銀袋,朝籠子里的年輕蔑一笑,依舊撐著紙傘離去,尋覓下一個的目標。
謝霽在風月樓中挨了不毒打,但他不曾顯手,只是默默忍著,任憑仇恨在心中燃燒。等到所有人都對他放松警惕時,他一把火燒了銷金窟,渾是地逃了出來。
再再后來,他遇見關北,去了惡名遠揚的地下幫派,殺了當初用包子騙他的人販,殺了欺辱他的幫派頭目……每一次從海尸堆中站起,他上都有心傷增添,慢慢的,便了如今的模樣。
燭臺已快燃燒殆盡,火晦暗,謝霽的聲音沙啞低沉,有些森,敘述的時候漫不經心,仿佛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些過往已經超出了謝寶真的認知。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怔愣著,說不出話來。
“嚇著你了?”謝霽眉目沉沉,有些懊惱:不應該說的,還是將嚇著了。
“有點兒。”謝寶真睜著渾圓的眼睛,漉漉泛著水,細聲說,“我竟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九哥過去了那麼多苦,每一次每一次,都幾乎是滅頂之災。
這樣糟糕的命運,他怎麼撐下來的啊!
謝霽形僵,五指攥,抿著許久才調開視線,自嘲般道:“早說過的,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不堪。”
謝寶真抱了他的臂膀,搖了搖頭,將額頭抵在他的肩上,難地說:“不堪的是宿命。”
謝霽渾一,覺到肩上有些熱,洇了一塊。
意識到那熱是什麼,謝霽結幾番抖,手去謝寶真的眼角,艱道:“寶兒?”
謝寶真紅著眼睛,死死地將臉埋在年的頸窩,不讓他看自己哭泣的模樣,只帶著鼻音問:“九哥,你恨這個世界嗎?”
許久,謝霽抬手回擁住,在發間輕輕一吻,低低說:“原本恨過。可每次只要你對我好一點,我便忘記該如何去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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