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太醫署醫學院共有兩百來名師兄師姐,其屬有四：醫師、針師、按師、咒師，醫學博士按學生專業分而教之，學醫師者又分外科兩種,衛姮所學是為這四科之外的藥師。

在為合格的藥師之前,只是初等的藥園生。藥園生出師時,須得稔掌握各類藥材之間的配伍、相生相克、毒理作用以及采藥部位、制藥方法、晾曬存儲等技藝1。

所以初醫學院,便常在院中做些曬藥、儲藥、制磨等基本工作,亦時有同師兄師姐們去皇家的藥園子觀藥和采藥。

在太醫署，除節假日外學六休一,每月每季皆有博士與太醫令例行考試，太常丞年終總試，若業過關,那時方可升級。

因此衛姮每天也是實為忙碌的，過了十二歲的,姿聘聘婷婷,又拔高了許多。的頭發生得十分好,扎雙元寶小髻,用鉛丹鏤花綢環系，穿醫學院生薄紫的斜襟衫，便年紀小,卻勤快利落，敏而好學，一點兒也不懈怠。

而雖然名義上是以藥園生考的，祖父衛衍正卻不會單單只學藥師,衛姮仍要出許多時間來，跟著祖父學外科的醫理。時有藥園這邊的忙完了，便又轉而去學醫理。不過雖然忙,卻學得很充實。

今歲春節后，便沒去博楓書院上了，衛怡三月學，然后莊彗先生見了，亦十分地喜歡衛怡。想來過些陣子，應該就要收衛怡做關門弟子了。

李琰從去年底，亦做了宮中的皇子伴讀，他沒單一選作太子伴讀，符合他那堪比蜂窩的心眼兒。一邊與太子蕭欽下棋對弈，一邊又同皇子們讀書，哪邊都不偏頗。

卻不像之前同在書院里，兩個人不便個面，說上話，自從衛姮來了太醫署，見面的機會就更了。時有想念的時候，李琰從上書房出來，便拐至太醫署，可是衛姮又忙不迭地，沒得空閑兒搭理，只能瞥幾眼就走。

衛衍正那個前超品太醫賊，為了防李琰，私下對老太婆親自吩咐，說只要齊國公府那紈绔三小子來府上，必不讓靠近孫們的院子。

李陵將軍的兒子，貌俊是京中出了名的，驚才風逸亦是圣上跟前都夸獎過的。

侯夫人畢氏倒覺得有點太大題小作了，畢竟是見過李琰小子的，生得濃眉目，人中龍，最關鍵是對孫翹翹兒實在沒底線的俯首帖耳，剛好又大個三歲多，會知道疼人。這總比將來宮做妃子強吧，皇家哪個兒子不得三妻四妾的？

再則李陵將軍夫婦瞧著也是溫良醇厚之人，將來嫁去了，公婆好相，郎君又生得俊有才干，如此一來，自小培養個聽話的相公有什麼不好？

不過老頭兒既然這麼吩咐了，也有幾分道理，到底姑娘家還小，那就防著吧。

所以，只要李琰去順安侯府，就基本只能在衛沄的院子里晃悠著了，但凡越過界，必有家奴出來阻攔。再加上衛姮學六休一，就去了也基本不上。

到太醫署也一樣，門房盯著，但凡見他李三公子想要進去，必得把他擋下來。

五月頭的傍晚時分，夕西下，霞仍有余熱，風吹得皇城的槐樹葉子沙沙響。

李琰從東宮對弈出來，走在空曠的宮道上，不自覺了眼那邊的太醫署。遠遠瞄見門房大叔正在低頭喝綠豆湯太醫署的食堂，那是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會備著吃的。冬天羊骨頭湯、夏天綠豆湯與果碗不限量供應。喝湯就得低頭嘛，他修頎軀頓了一頓，步子就有些猶疑。

巫旋最是了解主子的了，但凡從主子蹙著的眉宇間，便能讀懂他在想什麼。

巫旋便開解道：“公子想去，不若就過去吧。東西既都帶來了，不能白帶。”

“閉上，沒人以為你是啞。”李琰頗為煩這小子，前世也不見得如此話癆，如今想個什麼，分分秒秒被他解讀。

……若非看著他兩世跟隨，早把他換掉了。

年玄黑銀織綾袍，沉默往太醫署大門進去。門房大叔喝湯喝得撲嚕撲嚕響，他一聲不吭，本來以為可以順利進去了。

結果宇文宕從里頭走出來，見著他們，朗笑招呼道：“李琰，你可是又來看我們的衛姮小師妹？”

宇文宕像駿馬，灑落快意，李琰有城府，利析秋毫，二人已經結為好兄弟了。

對于可人的小師妹，虛心好學，勤聰穎，自從來到醫學院，連風吹過院子也都好像是香的，大家都很喜歡，宇文宕也十分喜歡。是真喜歡的喜歡。可是李琰如此鐘意衛姮，在意掛心的，宇文宕也就不好再表達喜歡了，畢竟是好兄弟認識在先。

除非將來李琰自己放棄。

這也是李琰心里的小計量，為兄弟了，還可搶好兄弟的人嗎？

但宇文宕肝膽俠氣，確是為李琰亦真心想要結的。

當下李琰忙沖宇文宕眼，拍拍他肩膀：只差兩步就可以走進去了。

豈料門房猛地抬起頭，擱下筷子沖出來道：“誒等一哈等一哈，李三公子你不能進！衛太醫親自囑咐過，這太醫署公子是絕不能放的！”

放犬嗎用放？

李琰將滿十六，高已近六尺，清削的俊上浮起冷意：“如何宇文殿下可以，我不可以，衛太醫莫非獨對我李琰有意見？”

他言語低沉，眉高鼻，好生清貴。齊國公府的世子那都是天之驕子，沒有一個惹得起。門房大叔也是個腦子轉得快的，連忙正改口道：“非也。一來，宮中醫藥重地，二來，外人出影響教學，非有手諭，閑人不得的，這是圣上頒布下的規令。”

好個規令，怎不見攔太樂署的樂工進去蹭吃喝湯。

李琰沒得辦法，主仆二人就被趕了出來。

站在清風吹拂的空場上，泄氣地瞥了眼那道一個半人高的磚墻，真不得這墻沒有了，一眼便進去。

巫旋眼珠子忽然咕嚕嚕一轉，說：“公子，小的看不然就……”

果然又出餿主意。李琰聽得磨牙，眸中的影卻聚不出怒意。

夕的輝落滿盛京，太醫署后院里，衛姮正在鋪草藥。

太史局說今夜無雨，部分不適合日曬的草藥，可放在夜間自然風干。鋪曬草藥瞧著雖簡單，卻也是門講究眾多的活計，譬如邊鋪邊了解藥、藥味與藥形，譬如這個和那個不能放在一塊，那個和這個擱一起串味易中毒等等。

鋪得十分仔細，清盈的姿時而墊起腳尖，隨著作往竹篩上撲。

忽而只覺旁有兩位瘦高師姐，杵在那站著不，以為有什麼需要自己幫忙的，便驀然回頭問道：“兩位師姐，可是有什麼囑咐？”

乍然一看，卻是莫名其妙的眼。一個高點的，白皙清秀，墨發束起，眸如曜石深邃，只穿的學生服，恁的窄短，袖邊上出一節健的手腕。

除了平、長足與直板條材，就還……的。

旁邊稍矮點的更夸張，可能是因為臉太方了，怕人覺得不像，還用藏紅花沫在臉頰打了兩個圈。此刻正目楚楚地向自己，仿佛下一句就要開口“小夫人”。

竟然是，李琰！

李琰你要不要臉了……

衛姮就覺得好氣好笑，然后轉過頭去，用力地咬牙磨，免得自己馬上蹦出驚天的笑聲。

方才板著臉轉回來：“李琰，你兩個人不人狗不狗的跑來這里，有何貴干？”

李琰亦有些窘，想他堂堂昔日一大將軍王，領兵號令數千人，何曾有過這等境。

然而，他又想。

但這也并非第一回在衛姮面前出糗，前世莫被氣得下不來臺多次，便又淡漠下來。

年齜了齜玉白的牙齒，把手上的一枚藤編小盒子遞過去給，說：“這是今年的粽子，我娘親手做的。有咸蛋黃粽、臘腸粽、紅豆粽與棗粽。初九那天我就要隨父親啟程了，翹翹兒可去送我嗎？”

“謝了，辛苦云夫人。”衛姮接過來，甜甜地道聲謝。

李琰這些年，過節過令的，都會給衛姮送母親做的小吃食，因曉得吃。

云瑤夫人亦是個溫潤心腸的，自打從巫旋里曉得，公子都給順安侯府衛太醫孫送去，云瑤便準備得細致周到，連帶著外盒的包裝，都給他搭配得好好的，因為孩兒家都好致嘛。也很喜歡衛家那個可人的小丫頭，便認作干兒，也是極愿意的。

兩個人在一塊，已經待了有五年時間。這五年朝夕相，仿佛又是另一個重新開始的認知。李琰雖有年后的深冷決絕，但常如年一般，對衛姮關心備至，拂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