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已經敲了三下,賀家上下卻還燈火通明,黑夜里有仆婦提著燈籠不斷進進出出,向來規矩繁重的賀家熱鬧地如同過年。
一片忙里,賀二輕輕打了個哈欠,急忙手掩住了角,忍住了心里的不耐煩:“這可又是怎麼了?又病了?”
值夜的丫頭出去了又回來,帶來了可靠的消息:“是,聽說表姑娘又夢魘著了,高燒不退,現在太太正急著讓人出去找大夫呢。”
賀二皺起眉頭。
自古以來表姑娘就是最多事端的,借住在家里,總容易生出些瓜田李下表哥表妹的事端來,可們家這位表姑娘卻跟別的表姑娘不同,在家里住了這麼些年,一直都老老實實的,是個老實人,能不給人添麻煩就不給人添麻煩。
養了這麼些年,前些天京城那邊終于有信來,小姑子和那邊的姑爺總算是想起了這個被掉了包的親生兒,要接回家去了。
賀二還以為從此就這麼著了呢。
誰知道臨了行囊都收拾好了,也定了由二爺送進京,這從不事多連病痛都沒過幾次的表姑娘忽然就病了。
這一病就病了兩個多月,一直從夏末拖到了深秋,眼看著還有愈發嚴重的跡象。
賀太太心疼外孫,自然不肯放病歪歪的進京去,最近不斷的請醫問藥,可半點進展也沒有,鬧了這麼久了,這病似乎更嚴重了。
賀二嘆了口氣,手理了理已經換好的裳,站起道:“走吧,看看去,省的怠慢了婆婆的心肝兒。”
這話里含著怨氣,丫頭紫荊不敢說什麼,剛熄了燈籠進來的賀二的娘王氏卻笑了一聲,自然而然的上前接過了紫荊的活計,扶著賀二出了門檻:“您可別這麼說,怎麼跟個小孩子計較起來了?”
王氏是自小服侍著賀二汪氏長大的,分非同尋常,說完了這一句,才說起正事:“京城那邊催促,說是問過高人了,過年之前必得把表姑娘接到京城去的。一個表姑娘,平常又老老實實的,對您也尊重,您可別耍小孩子脾氣,平白惹得太太不高興。”
聽話的孩子在哪里都是惹人喜歡的,尤其是這個蘇邀又有那樣離奇的經歷,生出來就被抱錯,流落在外過了幾年才被接回來。
許是在商人之家長大的緣故,蘇邀極懂的察言觀,從不跟人為難,見了人就帶三分笑,平心而論,相了這麼幾年,不僅賀太太看重,跟大嫂這兩個當舅母的,也的確是對有幾分真心。
何況人都要走了,要是在最后還鬧出點閑話讓人以為這舅母不慈,一來得罪了婆婆丈夫,二來還得罪那個難纏的小姑子和蘇家,的確是不值當。
因此賀二到了賀太太的芳華苑的時候,格外的真摯熱心:“娘,幺幺這病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一直病著,怕也不是事兒......”
賀太太的臉也不好看,保養得宜的臉上已經出現了皺紋。
外頭的天黑沉沉的,像是張開了盆大口的叢林里的獅子,隨時準備吞噬一切,室里傳來抑悲切的哭聲,病得久了,蘇幺幺的哭聲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小貓兒似地,弱弱的帶著抑,似乎隨時都要隨風消逝。
驚雷炸響,時間像是被撕開了一條裂,恍惚間賀太太似乎重新回到多年前那個狼狽不堪的雨夜。
也是那個時候,失去了丈夫,兒被迫在破廟難產生下孩子.....
賀太太幾乎控制不住緒了,好在這個時候賀大從室出來,松了口氣的樣子,見了賀二也來了,先點了點頭,而后就急忙跟賀太太說:“娘,燒退了,就是人還混沌著,問什麼也不肯說,許是病得久了,讓睡上一晚或許也就好了......”
賀太太疲倦的吐出一口氣,夜里窗外那棵棗樹也格外可怖,被風一吹左搖右擺,張牙舞爪的人心煩意。
收回目,手指點在桌面上,引得兩個兒媳婦一道看過來,才慢慢的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這幾天了,大家都求個善始善終罷,幺幺的事,勞煩你們了。”
自從十年前出事,就落下了心悸的病,早已經不當家理事了,家里的中饋都是由大兒媳婦掌管,二兒媳婦偶爾幫襯。
賀大和賀二眉心一跳,對視一眼,都急忙說應當的。
賀太太擺擺手,夜已深,聽說蘇邀已經睡了,便只是隔著帳子看了一回。
帳子里的明,就算是病著,上也如同裹著一層江南的雨霧,的人睜不開眼睛。
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對著邊上伺候的燕草挑眉:“好好伺候,姑娘明天醒了想吃什麼,盡管告訴黃嬤嬤。”
一燈如豆,本該睡著的蘇邀重新睜開眼睛。
窗戶閉,垂下來的帳幔是天青的,時最的那座畫屏,如今就立在不遠。
記得死了,可是睜開眼,卻不在地府,反而回到了寄居的賀家。
一開始,以為是自己怨念太重,所以老天讓回來看一看。
可是時間一點點過去,仍舊還在這里,連這也從一開始的僵逐漸變得靈活。
這讓確定了一件事。
應當是重新活了,重新活在了十幾歲的里。
“姑娘醒了?”燕草聽見里頭有窸窸窣窣的靜,手腳麻利的卷了帳幔,帶著一臉的笑意看著:“了沒有?外頭還溫著粥,我給您端來好不好?”
重生以來的那層朦朧的霧徹底被揭開,上一世的一切如同一張畫慢慢去,蘇邀看進燕草的眼睛里,這個孩子目清澈,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這麼好的孩子,這個從來賀家開始就跟在邊的丫頭,上一世卻被迫自梳,跟在邊一輩子不嫁。
死的那麼落魄,蘇家的人怎麼會好好待的丫頭?以燕草的子,只怕還會跟著一道走.....
“姑娘?”見沒有反應,燕草手在面前晃了晃,忍不住嘆了口氣。
相伴多年,多知道些蘇邀的心事,賀家再好,到底只是外家,蘇家到如今才急慌慌的要接回去認祖歸宗,說起來,沒什麼誠意,也看不見多對兒的在意。
不過這些話不是這個當丫頭的該說的,想了想,燕草問:“姑娘,是不是怕回去啊?”
蘇邀眨了眨眼睛,從復雜的思緒當中回過神來。
生命果然是很珍貴的東西,重活一次,從前看不清楚的,都看清楚了,從前舍不得的,現在看看也就是笑話。
從前患得患失是因為在乎。
可是死過一次之后,已然能對蘇家三房的所有人死心了。
怕回去嗎?
不,要回去。
是不喜歡蘇家,可是該還給的,蘇家也一點兒都別想吝嗇。
當然要回去,還要風風的回去。
既然循規蹈矩予取予求還不能讓他們滿意,那就干脆不想讓他們那麼如意了。
窗戶被人輕輕拍響,管事桑嬤嬤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不早了,伺候姑娘早些睡吧,別引著姑娘費神。”
這是京城蘇家派來的媽媽,向來不茍言笑,很難親近。
燕草急忙答應了一聲,走過去將窗戶重新關好,月順著隙灑進來,照在蘇邀的臉上,頭發上,傾瀉在地上,轉過頭,看見蘇邀的眼睛,冰涼殘酷得像是這一地的月。
可等再要細看,蘇邀卻已經回躺下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撓了撓頭,輕手輕腳的在腳踏上躺下來,一時之間思緒萬千。
打了個盹兒,天就已經亮了,燕草低聲喚了蘇邀幾句,聽見答應,便拉響了窗邊的鈴鐺,外頭早就已經等著的丫頭們端水的端水,捧壺的捧壺,一時都涌了進來。
桑嬤嬤落在最后,進來之后先打量蘇邀一眼,見雖然面蒼白,形瘦弱,可神卻已經比之前好了許多,就淡淡的點了點頭:“論理,姑娘大病初愈,原本該讓您好好休養一陣,可今天是個大日子,姑娘若是還下不了床也就罷了,既好了,該去迎接長輩。”
賀家的二姑,也就是蘇邀的二姨今天回來,早就已經遞了帖子的,蘇邀的確該去拜見。
瞥了桑嬤嬤一眼,面沒什麼變化,眼神卻是冷的。
桑嬤嬤是蘇家派來給的管事嬤嬤,掌管著房里的大小事務,也是蘇家跟最直接的聯系,從前為了在桑嬤嬤面前有個好印象,蘇邀對幾乎言聽計從。
連桑嬤嬤的兒珍珠,也在邊當了個大丫頭,有頭有臉,排在燕草們幾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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