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廟擴建,要用附近的地,這時候楊斐出現了,可他邊帶了許多護衛,是以太守的份巡視,我本近不了他的,那次我忍住了,可我猜,姐姐的骨,一定就在觀音廟周圍,從那時開始,我越發宣揚信佛之說,而村子裡的人聽說驛站裡的人差老爺都信,也更喜歡往觀音廟去,一來二去,觀音廟的名聲越來越大。”
戚潯聽到此心弦微,“村子裡幾次出事可與你有關?”
徐櫟抿了抿,“有關,驛和村里的人悉,何況我還記得許多村里的人,打妻子的,不孝敬老人的,盜的,我略施手段,小懲大誡。”
“那個打妻子的被你推下山崖摔死了。”戚潯道。
徐櫟下頜微揚,“那是個意外,我本只是想讓他也摔斷,可沒想到他摔死了。”
宋懷瑾忍不住道:“此人的確有罪,可你為了裝神弄鬼令他丟了命,心底難道沒有愧疚?他罪不至死。”
徐櫟虛虛瞇著眸子,“愧疚?對這樣的人,又為何要生出愧疚呢?我若不裝神弄鬼,這世上本沒有人懲罰他,你為何不問問他有無愧疚?”
戚潯這時道:“那章老伯呢?對他你也沒有愧疚嗎?”嗎? ”
徐櫟微愣,很快又垂下眸子,“我來不及了……如果他告訴你們是我幫他幹活,那我便來不及殺剩下的兩人了,我本……本不想殺他。”
宋懷瑾接著問:“你是如何謀劃的?”
徐櫟偏眸,看著地上的青石板地磚,“我沒想到他們一起來了,觀音廟的名聲越來越大,且還要不斷擴建,我猜到總有一日會有人來,可他們竟一起來了……我本想第一個殺祈然的,可餘鳴來的那天晚上,他喝酒裝醉,回去後便和辛原修去後山找姐姐的骨,我便知道,當年去埋姐姐骨的人是他們兩個!”
“那天晚上我跟踪了他們,餘鳴和祈然去了那片松林,等他們回來後,我假做祈然的聲音,又將他引了出來,對了,這是我一直藏多年的口技。後來我制服餘鳴,總算問了當年經過——”
“當年他們四人醉酒,張狂忘形,直道此不似京城那般可供他們花天酒地,我姐姐來時他們便看到了,隨後便起了覬覦之心,待姐姐離去時,他們打賭看誰能留下姐姐,辛原修是習武之人,竟不由分說便將姐姐強拉進了屋子……”
“辛原修是人,家中是肅州巨富,楊斐是嶺南族之後,最為張狂,一個村姑在他們眼底,不過是給錢銀便可打發的,他……他二人對姐姐施暴,餘鳴和祈然防止姐姐逃走,也是在這中間,這幾個畜生不知是誰打死了姐姐。”
徐櫟膝頭的拳頭攥的咯咯直響,眼底恨意尤未消解,“姐姐死了,他們才從醉酒中清醒過來,很快,楊斐決定四人一起承擔,也是在此時,薛明理被他們發現了,他們將薛明理拉夥,威脅他,藏的木箱便是薛明理找來的——”
打死人的是誰說不清,可施暴的是楊斐和辛原修,楊斐將所有人拉著一起承擔,便是為了封他們的口,徐櫟繼續道:“他們犯的罪不同,我便要給他們不同的懲罰,餘鳴死後,我知道朝廷要來人了,也知道楊斐必定會來,我心知這是最好的機會,在那四日之間,便計劃好了一切,除了祈然故意引我出去,其他的事都在我計劃中。”
說至此他微微一頓,“只是我沒想到,你們竟能知道那不是我。”
戚潯問他:“你給辛原修的信上寫了什麼?”
“寫了十二年前他們謀害我姐姐那一日,還寫了姐姐的名字,那時你們還未找到姐姐的骨,亦並未聯想到我為何殺人報仇,他一看到姐姐的名字便慌了。”
戚潯又問:“你一開始就將製香之和醉仙桃花籽藏在鼓樓?”
“不。”徐櫟搖頭,“一開始我藏在馬厩的草料堆裡,那鼓樓的鎖生了銹,並不好開,可我知道裡面有一面銅鼓,為了讓楊斐知道何為地獄般的滋味,我才選擇用醉仙桃花籽引他過去——”
“那日帶路到最後,我裝作不解的問製香的是哪般模樣,他是名門族出,自然什麼都見過,他與我一形容,我便說此曾在鼓樓見過,他十分警醒,立刻支走其他人,因他想自己早點找到線索,而後順著此找到兇手將其除掉。”
宋懷瑾想到了楊斐慘死的模樣,再想到徐櫟分明是如此機敏的心思,卻偏偏用在了殺人之道上,心底不由浮起悲涼無奈之,“你要報仇,要討個公道,有許多法子,不一定要這般捨了自己命,你這般聰明,這些年來又日日禮佛,又與眾人宣揚佛道,佛家最講求‘放下’二字,難道沒有片刻勸誡自己?你如今背負五條人命,你也當知道後果。”
徐櫟淒慘的笑了一聲,“勸誡自己?想到姐姐死前的苦,我便只想讓他們下地獄去才能解恨,不,這麼多年了,即便如此,我也無法真的解恨,我一直在想憑什麼……”
他眼眶微紅,瞳底卻浮現出狠厲之,“憑什麼是我們?我們姐弟從未想過謀害他人,可偏偏厄運就降臨在姐姐上,我日日禮佛,可我從未有過片刻信佛,佛爺無眼,他看不到我們的苦難,他白白用了我們供奉的香火!”
“佛家說善惡有報,可他們逍遙了多年,他們個個高厚祿,萬民稱道,功名利祿他們全都有了,他們的報應在何?說來可笑,你們去那觀音廟裡看看,觀音坐下苦苦哀求的總是悲苦善人,而惡人們高高再上,視你如螻蟻,佛?佛在哪裡?權力富貴難道連佛爺的眼睛也遮住了不?!”
宋懷瑾言又止,徐櫟啞聲道:“你不會懂的,你,你們,都不會懂的,你們沒有親被這般謀害死,你們沒有嚐過先死一次再活著的滋味,你們不懂……”
他哽咽著說完,腦袋深深的垂下去,宋懷瑾一時無言,門外站著的劉義山等人亦不知如何答話,戚潯著徐櫟,頭也哽了住。
宋懷瑾深吸口氣,“好,你既然想到通,那便好好承後果,所有作案的細節,大理寺衙門需要你仔細道來——”
他招手讓周蔚和謝南柯寫更細緻的口供,徐櫟卻抬起頭來問:“我可以說,可餘鳴、祈然、辛原修和楊斐,他們在的罪行會昭告天下嗎?”
宋懷瑾篤定的道:“當然會,祈然還活著,等他醒來,自然也要審問他當年罪過。”
徐櫟繃的肩背微松,似乎心底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又道:“我要見我姐姐的骨,離開這里之前,我想為立個墳,可以嗎?”
他語氣再無片刻前的憤怒偏執,眼的著宋懷瑾,帶著哀求的意味,宋懷瑾有些猶豫不決,片刻才道,“你姐姐的骨與如今的案子無關,自然會妥善理。”
徐櫟還想再求,周蔚卻聽出宋懷瑾這是鬆口風之意,上前道:“徐櫟,哦不,吳越,你先代清楚,代完了,會讓你如願的。”
徐櫟彷彿不太相信的看向其他人,待看到戚潯,戚潯對他點了點頭,他這才定下神來,他安靜的跪在地上,垂著腦袋,背脊佝僂的弧度讓他比實際年歲看著大上許多,謝南柯問一句他答一句,若只看外表,像是個落魄溫厚的四十歲男人。
抓到他的時候還不至人定時分,待將前後案子與十二年前舊事細節問完,時辰已至子時時分,戚潯幫著統總文書,沒多時一回頭,卻見林巍還在。
林巍靠著門框站著,也一直在聽徐櫟的口供,此刻見戚潯看過來,他學著上次戚潯那般咧一笑,又解釋道:“我們主子關心案子進展,我多聽聽,回去好說給他。”
戚潯點頭,想到那位臨江侯世子,的確覺得此人頗為敏銳,他雖非此案主,且還被懷疑過是兇手,可這案子進展好似全在他掌握之中,而他提前派人回京查餘鳴和薛明理幾人底細,更助了大理寺一臂之力。
等問完徐櫟謀劃殺楊斐的經過,已經是子時之後,謝南柯和周蔚流寫供詞,最後一個字寫完落下,二人都舒了一口氣,這時,宋懷瑾看了祈然回來,對眾人道:“祈然晚上醒了一次,命似乎保住了,不過要等明日才能開口說話。”
聽見祈然未死,徐櫟立刻擰了眉頭,宋懷瑾看他一眼,冷聲道:“你可莫要再任何歪心思!”
徐櫟歪頭想了一瞬,“不,我不會,他如今活著,比死了更難。”
後半夜寒意更甚,他這話說完,眾人心底都是突的一跳,宋懷瑾瞪著徐櫟,吩咐道:“帶下去好生看管!可不得大意!”
徐櫟被兩人架起,很快手腳都戴上了鐐銬,待他被押走,宋懷瑾才呼出口氣,“此人經歷淒慘,可殺人卻毫不手,你們都謹慎些。”
他又沉片刻,“祈然傷重,我與劉驛丞商議,再等兩日送他回京,明日開始,先將餘鳴幾個的首送回京城去,其他人留在此地採證,務必毫無,回京之後直接過堂定案。”
時辰已晚,眾人應是後便各自回住,走在路上,周蔚想到徐櫟的經歷仍在唏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他已經是徐櫟,不是吳越了,一定要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夜風刺骨,戚潯攏棉袍領子道:“這是刻骨銘心的仇,他的份地位,也難有更好的法子;人的際遇不同,選擇便不同,若非如此,也沒有人會願意放棄本來的姓名去做另外一個人,當他用薛明理的假扮自己的時候,他或許就未想過苟且生。”
周蔚嘆了口氣,“還真是像他說的,沒有他那樣的經歷便不會同。”
同一時間的北面獨院裡,林巍果真在給傅玦講徐櫟的證供,待他一口氣說完,嘖聲道:“主子沒看到楊斐的樣子,與咱們在戰場上重傷的一般,下半骨都碎爛了,那戚姑娘也是莽膽大,若非屬下攔著,跟著宋卿就衝上樓了。”
他緩了口氣,繼續道:“沒想到那徐櫟是個十分聰明的,早些年竟然用薛明理的,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此番能查出這舊事來。”
傅玦聽完了案,便對旁的細枝末節興致不高,淡聲吩咐:“準備一下,明日一早啟程吧。”
林巍一愣,“怎麼?不等案子完全結束嗎?”
傅玦了上的厚毯,“我們非此案主審,等結束做什麼?”
林巍看向沈臨,意味深長的道:“案子未曾結束,屬下以為主子會想和大理寺的人一起回京。”
“無需麻煩。”傅玦角微彎,“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