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兒無子,數年來唯獨楊友久隨旁,同父子。楊友的武藝,也頗得楊安兒幾分真傳,尤擅槍,在軍中習練時有對手。
但他畢竟年輕,故而只當個空頭的鈐轄,領兵作戰之事,楊安兒邊多的是老將悍卒,有楊友參予的機會。
這次倒是運氣。宿將們各自領兵去了,楊安兒面對著唐括合打,又不容遲疑,這才點到了楊友頭上。
楊友興沖沖領命,立即點兵出發。
楊安兒派給楊友的,乃是他的本部銳,一個滿編的百人隊。個個都穿著札甲,頭戴甲葉鉚合的半球型鐵盔,除了長槍、長刀之外,半數人都帶著弓弩。
當日楊安兒在山東歸順朝廷的時候,委實沒有這等裝備。結果來了河北一趟,靠著撿拾戰場上被潰兵拋棄的武,生生把自己武裝到了牙齒。
因爲是臨時命出發,準備糧食、營帳、車輛之類花了些時間,等到一行人終於上路,前頭劉全和李思溫等諸將所部已經走得遠了。
“散兵遊勇們最是。劉先生和李叔他們一旦手,安州左近很快就會得到消息。我們得快些,免得那郭寧溜了!”
楊友連連催促將士們加快腳步。
負責統帶百名甲士的隊將,乃是材矮小的淄州人國咬兒。他的年紀和楊安兒一般,都不到四十,但卻已滿頭白髮,頜下稀疏鬍鬚也是花白的,腰還有點彎,像個老農。
他是糧軍小卒出,臉上留有一排刺字,因爲久歷滄桑的緣故,字跡已看不清了,模糊青黑的一個個小團。
國咬兒用力揮手示意。
嚮導連忙跑到隊伍最前頭去,甲士們也紛紛加快腳步。
稍有人煙的定興縣城,很快就被甩到了後。
由定興縣往安肅州南部的路上,有易水和淶水橫貫,算上滱河等支流,還得多上六條河。正是這些河水灌溉了土地,支撐起了富庶的河北。
但連續兩年的旱災和兵災,幾乎摧毀了這片土地上原有的一切。原本星羅棋佈的村社和連綿阡陌,都已萎到了最小程度;原本心維護的陂塘大量乾涸,而沼澤和蘆葦在無序擴張。
只有量百姓,依託著各種來路的武力,或者依託著水澤間的複雜地形勉強求生。除此以外,楊友的視線中一片荒涼。甚至一些明顯經過良好照應的沃田地,如今生著茅草和荊棘;零星幾株野麥,長到了齊高。
離開定興縣的第三天,黃昏時分。
一行人正趟著泥濘,越過滱河半乾涸的河道,上游不遠,依託春秋時燕國長城的故城店方向,忽然傳來了廝殺聲。
故城店是定興縣的舊址所在,此前被一羣潰兵盤踞著。去年起,還有不百姓陸續依附他們,形了一個勉強維生的小村社。那夥潰兵對楊安兒所部敬而遠之,但也沒什麼敵意,有一次楊友經過故城店,還吃了他們一頓酒。
那夥潰兵,便是楊安兒意迫降收編的散兵遊勇之一。負責執行的,應當是劉全的部下汲君立。
這會兒楊友站在低,看不到城鎮裡頭的形。但他聞得到刺鼻的腥味、房舍被點燃的焦糊味,還聽到威嚇聲、喊聲和聲。
楊友並不太在乎,繼續前進。
過去幾天裡,這樣的形他撞見了好幾回。自從被朝廷收編爲鐵瓦敢戰軍以後,將士憋悶了很久。此番楊安兒有令,諸部四出攻殺,盡施展爪牙,行事難免激烈一點。
沒過多久,將士們嘩嘩踩過水麪的腳步聲裡,又混了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之聲。
看來是條件沒談攏,的不,就得來的。汲君立施展辣手,大肆殺人了。
打仗麼,就是這麼殘酷。
自古以來要挾裹壯丁,難道還能好聲好氣地勸說?多半都得先下狠手,斷絕他們的生路和牽掛。汲君立乃是沙場老手,幹這些尤其練。
只不曉得,故城店裡三五十個壯丁,最後能剩下幾個活口爲我所用?
楊友搖了搖頭,加快腳步趕到隊伍前頭,尋國咬兒和嚮導說話。
國咬兒也在眺著故城店方向,臉沉。
楊友心裡一跳,連忙小跑到他跟前。待要說話,草叢裡猛然跳出一個瘦小人影,手裡握著一塊石頭,向楊友猛砸過來。
楊友吃了一驚,連忙拔刀。
國咬兒的反應卻更快些,瞬間一刀直刺,將那人影當刺穿。
石頭骨碌碌地落在楊友腳下,楊友看看搠在國咬兒長刀下的人影,發現那是個小孩兒。上穿的戎服很破舊,卻漿洗得很乾淨,頭上的髮髻也是軍隊中常見的短髮椎髻。
小孩兒竭力掙扎,口鼻和前的傷都在往外涌,染紅了一大片地面。
國咬兒面無表地踩著小孩兒的肚子,用力把長刀拔出來。小孩兒瞪著國咬兒,掙扎變了搐,慢慢地不了,他的眼神開始散,卻依舊瞪得極大,眼眶中暴綻。
國咬兒用袖子拭著刀跡,沉聲道:“九郎,有點不對勁。”
“怎麼?哪裡不對?”楊友茫然。
“潰兵們似乎有些準備,他們的抵抗很激烈。”國咬兒示意楊友側耳去聽:“汲君立的部下死了好些人,卻沒能裹住他們。不人往西面逃了!”
楊友試了試,沒聽出什麼名堂。但他起此次沿途見聞,嘆氣道:“昨日見到三回廝殺,今天又見到三回……那些不溜手的兵油子發起狠來,比尋常百姓難對付些!”
國咬兒點了點頭:“難對付多了……怕要出子!”
楊安兒的決定本並沒有錯。兵馬所到之攻劫村落、挾裹壯丁的手段,是衆人在山東用過的老套路。以鐵瓦敢戰軍的銳,分頭襲擊零散各地的潰兵,斬其首領,脅迫其部屬,應該也沒有任何難度。
但楊安兒沒有預料到的是,潰兵們與山東的尋常百姓大不相同。
百姓們是逆來順的牛羊,已經習慣了屈辱和忍耐。他們哪怕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仍然是麻木的。所以才需要暴烈的殺戮來激怒他們,用生和死的選擇迫出他們心深的氣,使牛羊化爲虎狼。
而分佈在河北的無數潰兵們,都是從山海裡奔逃出來的,是曾與蒙古人廝殺掙命的,他們本就是虎狼!
在此前數年慘烈的戰爭中,這些將士們無數次地陷絕境,他們逃亡到了河北,就只想活著而已。
外人看來,這些人雖有勇力,卻一個個都昏昏噩噩,宛如行走。所以,自恃手綰銳的楊安兒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
起兵直下山東的計劃是機,只有楊安兒邊的量親信才瞭解整個安排。此前爲了避免走風聲,引起唐括合打的懷疑,楊安兒甚至也刻意與那些潰兵首領保持距離。
結果這時候就出了問題!
鐵瓦敢戰軍忽然手,這些潰兵們猝不及防,一聚點都遭擊破,可他們竟不輕易屈服。
潰兵們就想活著而已。誰有空理會什麼大計?什麼?造反?誰相信一個大金朝廷都統說的胡話?誰還是傻子了,沒憑沒據的就替你賣命?
潰兵們只知道,誰來滋擾,就是不讓他們活,他們必定激烈反抗!誰用刀劍殺戮來對付他們,就要面臨他們的報復!
安州那邊,蕭好胡本就是潰兵的有力首領之一。他對安州境的潰兵勢力瞭如指掌,有安州刺史撐腰,又趁著各家無備暴起發難,結果還遭郭寧這樣的猛虎反戈一擊。
涿州的潰兵們難道就比安州的同伴們弱些?
散在河北諸州軍的潰兵之中,有的是兇猛敢戰的勇士,他們初時猝不及防,但越到後來,抵抗就會越激烈,甚至會醞釀出更可怕的盪來。
這種跡象,楊友還沒法清晰判斷,可國咬兒久經沙場,他已經覺到了。
國咬兒有一個不太好的預,他約覺得,潰兵們並不似楊安兒眼中的,而是一個不得的野蜂窩!
“九郎,咱們先去故城店,見一見汲君立,問問形。明日再往饋軍河去,也不耽擱什麼。”國咬兒謹慎地道。
楊友疑地看了看國咬兒:“怎麼會不耽擱?萬一那郭寧跑了……”
“眼下要考慮的,可不只一個郭寧。”國咬兒堅持:“九郎,真要出了子,很多計劃都要變。誰還顧得上郭六郎?”
“……也是。走,走,我們去故城店。”楊友有些沮喪。
於是甲士們折返方向,沿著來時的淺灘道路,重新趟過滱河。
天開始暗沉,他們的影漸漸遠去,到了河對岸以後,就看不清了。距離道路約莫百步開外的一茂樹叢裡,枝葉搖擺著,發出簌簌的輕響。
響聲愈來愈明顯,枝葉向兩邊分開,先有十餘名弓手現出形。
十餘人俱都搭箭上弦,著路邊警惕地戒備。
隨即又有兩個人從樹叢裡走出來。
李霆大步走到道路當中,看看那個軀已然僵的小娃兒,臉難看異常。
郭寧稍慢些上來,站到李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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