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怔然,一時間恍若夢境般，竟有些鼻泛酸。

明明只過了一日，卻仿佛等這個答案等了一個甲子。

“滿意。”

趙嫣抵著聞人藺的肩,認真又重復一遍,惟恐他反悔似的,“滿意的。”

聞人藺著眼底升起的碎,不聲道：“這麼容易滿足？”

“我說過，我不阻攔太傅用自己的方式張正義。但我不愿讓太傅被仇恨蒙蔽雙眼,毀了無辜之人，也毀了……你自己。”

積在心口的難題驟然搬離，趙嫣的語氣也跟著輕快了不,“于我而言，太傅退的這一寸,就是你我間的一線生機。”

是大玄的公主,肩負蒼生之責,縱使再離經叛道，也無法放棄良知,去迎合一個手握屠刀的臣賊子。

“仙師”與解藥之事還未有謎底，大玄外**,風雨飄搖，趙嫣不敢說朝廷無罪，然黎民百姓是無辜的。

聞人藺若能堅守這一寸底線，才不算輸，才有底氣面對天下。

聞人藺靜默地看著,拇指徐徐碾過泛著紅暈的臉頰。

“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

父親臨死前的悲愴渾音猶在耳側,自那時起，他便發誓不愿再保護這樣的大玄。

聞人藺本就對殘害無辜并無興致，所謀之事甚至不用親自出手，只需放任自流，稍加引導，便可冷眼睥睨朝廷**，坐看萬間宮闕化土。

他不愿開口應承，是因為怕破了先例，就會不斷為之放低底線，直至淡忘了仇恨。

但看到小殿下帶著重重枷鎖艱難前行，聞人藺忽而有了那麼一的不忍。

不忍自己的自毀之路，為上的另一道枷鎖。

畢竟，小公主因為兄長的死都能耿耿于懷這麼久，若他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天下蒼生的事，還不知疚懊悔什麼樣。

“其實，”

聞人藺俯低語，“即便殿下與本王執刃相對，勢均力敵，本王也只會為殿下到驕傲。”

趙嫣瞪他：“沒有這樣的‘即便’，你答應過我了的。”

“嗯，本王答應了。”

“口說無憑，得蓋章落印。”

趙嫣說著，借著微醺的酒意在他心口尋了個位置，張咬下。

聞人藺的下意識一繃，趙嫣唔了聲，反被震得牙關發麻。

見不滿地蹙起眉，聞人藺隨即放松形，順勢了的后頸：“殿下屬貓的？非咬即撓，隔著料也不嫌臟，不妨回去等本王了裳，任憑殿下蓋個夠。”

“不了，一個就夠。”

趙嫣捂著發麻的牙關，甕聲譴責，“你子太了，啃不。”

聞人藺低笑起來。

他抬指托起趙嫣的下頜，凝眼底如釋重負的愜意，直至看得不安地垂下了眼睫，方垂首上，薄了的眉心，再以拔的鼻尖輕蹭。

一個憐惜的吻印，是他的回應。

回到東宮，燈火正明。

趙嫣下車時有些不穩，聞人藺扶了一把，只得親自送回寢殿。

“太傅夜間還有公務嗎？”

想起什麼，趙嫣解下斗篷到流螢手中，回著陪了一整日的聞人藺，“若是不急著走，便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聞人藺不置可否，吩咐后的張滄：“去將未批完的牒牘取來。”

宮人奉了晚膳魚貫而，趙嫣才吃了烤芋頭，腹中不，便只挑了一碗蓉干貝粥，坐在案幾后一邊翻閱書籍，一邊小勺小勺地抿著。

聞人藺吃得優雅，帶著慢條斯理的意味。

趙嫣也沒見他狼吞虎咽，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吃了一半，他已是停了牙箸，坐到書案對面看起了公文。

趙嫣詫異：“你就吃完了？”

再看看一旁的食案上，除了一碟胭脂帶的鹿脯，其余粥菜已被吃了個干凈。

這，什麼時候的事？！

聞人藺靠在椅中，漫不經心解釋：“年時在軍營訓練出的習慣，老爺子不許我們拖沓。”

“吃太快傷胃。”趙嫣輕聲道。

聞人藺置之一笑。

自從尸堆中撿回一命，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吃不下東西，吃什麼都像裹挾著腐的腥臭，已將飲食速度放慢許多了。

趙嫣便也擱了碗勺，流螢領著宮婢利落地撤下碗碟，換上漱口的茶水。

趙嫣接過溫熱的棉布凈十指，，歪看向案幾上那本攤開的書卷：“那個……”

聞人藺知遇到了難題，眼也未抬道：“何不懂？”

趙嫣伏在案幾上，以手背著因酒意而發燙的腮幫：“是《帝策》中的一句，‘馭臣之，如甘瓠之形，嚴于口而寬于心’。”

聞人藺從公文后抬眼，以平和的語調緩聲道：“意思是對待難以駕馭之臣，不可一味施恩，而是要先嚴后寬，先威后恩。帝王要推行的自己想法，絕不可直白告之，而是先提出一個不可能達到的目標，若臣子不愿遵從，再適當降低目標。兩害取其輕，為臣者不但會遵從，反而會夸贊上位者恤臣民。”

趙嫣聽得瞠目結舌：“還能這樣？”

聞人藺頷首，合攏公文置于上，眼底噙著幽深的笑：“譬如先太子推行新政，鋒芒畢，這就不可取。但若殿下檢舉本王有不臣之心、國之將亡，再提出新政以自救，踩著本王這個佞臣上位，來自群臣的阻力就會小很多。畢竟，相比于覆滅于逆賊之手，推行新政至能保半數基業。”

“……”

聞人藺是真心實意地教如何利用手中棋子達目的，哪怕這顆棋子是他自己，這才是最令趙嫣骨悚然的地方。

蹙了蹙眉心：“這便是我不喜帝王之的緣由。沒有義，只有利益。”

聞人藺安靜地注視，道：“殿下本不必如此努力。”

“雖不喜，卻不可不懂，否則哪天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趙嫣提筆做好批注，抬眸笑笑，“何況我努力點，才能證明你的退讓是值得的。”

那一笑明麗無比，聞人藺眸微。

他微微傾，抬臂越過案幾，似是要掬住畔的那一泓笑意。

然而指腹離臉頰一寸，趙嫣想起什麼似的，忽而頓筆擰眉：“等等，這招‘兩害取其輕’的心，你對我用過吧？”

不待聞人藺回答，扳著手指數：“出發去玉泉宮前，作為換，你讓我答應你一件事，先是提出《玄經》姿勢，我不愿，你才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脂和子裳，讓我換上扮做侍婢；還有之前簪花宴后，我……那里疼痛，你知我定然不會同意你親手上藥，便主退步提出蒙眼……”

而今仔細想想，這些伎倆不就是他方才講解的“兩害取其輕”嗎？

聞人藺指節了的臉頰，毫無悔意地笑著：“怎麼辦，殿下發現了啊。”

趙嫣被他得腮幫變形，既懊惱又不甘。

這個人！真是老謀深算，詭詐至極！

自己這點三腳貓的小算盤，也不知要修煉幾年才能其項背。

拍開聞人藺的的指節，憋著氣投書海，準備化悲憤為力量。剛挪形，便驀地一僵。

不太對……

捂著小腹，匆匆擱了筆起道：“等等，我去沐浴更。”

癸水果然來了。

想是昨夜藥效發作，兼之飲酒，加速流的緣故。

趙嫣更換了，梳洗拭干凈，方拖著沉重疲憊的步伐回到寢殿，捂著手爐往榻上一坐。

“困了？”聞人藺還坐在原等。

趙嫣被中，點點頭。

每月這幾天，總提不起神。

聞人藺也大概猜到了，合攏公文，吩咐正在鋪床的流螢道：“打盆熱水過來。”

流螢不多時就將水送進殿中，收拾齊整，再福禮退下。

聞人藺稍稍捋了捋袖邊，將冷白的手掌浸熱水中，直至泛起了微紅，方干指節，行至榻邊坐下。

“還痛？”他問。

趙嫣點點頭，一頓，又飛快搖了搖頭。

聞人藺的藥，可比張煦的避子湯溫和許多，倒沒有那種翻天覆地的絞痛了。